一路星月兼程,總算到了北麓山腳下,錦瑟趕緊尋了一處隱蔽地方躲藏了起來。
按照蔣渭生所言,他的老師——當朝首輔嚴閣老,今日必將途徑此地前往盛京。她只需在此等待,識別出那一頂繡有嚴氏家徽的翠幄青納車,遞上狀紙,一切便可無虞。
一切聽起來簡單至極,但中間哪怕是差之毫釐,一切便將走向赫然不同的結局。
要知道那嚴芮嚴閣老的行蹤一向隱秘,蔣渭生此舉也不過只有七八分的把握。加之嚴芮身居廟堂之高,向來謹慎。他之所以不敢讓趙順前來,也是因爲此。畢竟趙順乃是替衙門辦事之人,怕是不得近前,便會被驅逐。反而是錦瑟這般,尋常百姓模樣的女子,更容易讓他們放下戒備。
錦瑟不知他心中的謀劃,只想着他既有通天之路,爲何將自己困於囹圄至今。如此輕輕巧巧便可逃脫,何苦要尋她這絕命之人爲他辦事。又思及蔣渭生此人神秘的緊,如此行事,想必是有他的道理,因此也就暫時丟下不去多想。
錦瑟利索地從邊角處小心拆開那美人圖,裡面果真藏着一蠅頭小楷的一張狀紙、以及一張嚴氏家徽的圖樣。
她認真記下那花樣紋理,深怕遺忘。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日頭漸起,刺得人眼睛一陣一陣生疼。一陣風過,官道上的沙石被捲起,整個天空都變成了灰撲撲的模樣。
錦瑟舔了舔早已乾涸的嘴脣,強忍着身上的疼痛,一身狼狽苦苦挨着直到日上三竿,才聽得遙遙有車馬聲傳來。
她本是疲倦至極的精神,聽得馬蹄濺落之聲,不由一震。
只見臨城方向,一隊華蓋行伍洋洋灑灑,綿延數米而來。那打頭的內侍,竟是手持拂塵,衣朱紫者的宦官。要知道這臨城地處偏遠,不過小小一邊陲小縣而已,哪裡得見什麼宮中人物。
整支隊伍行進得極慢,錦瑟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打頭的那對宦官正在交頭接耳,甚是怡然自得。緊接着又是一對,細細數來,內侍之衆,竟有十餘人。後面又跟了樂者、伶人數名。場面之大,聞所未聞。待到行了半刻,便見數十宮女簇擁着一金頂子的黃金鑾輿,緩緩而來。
饒是錦瑟,也不過是在睿雲姑姑的指點下,得見宮中幾種時興的宮女、內侍服制,因而識得這行伍乃是來自大內。
不肖去看那馬車的制式,她便知道這並不是自己要等的人,錦瑟有些失落。
待那鑾輿漸漸到了眼前,隔着那水雲碧色的窗紗,錦瑟恍惚覺得,那裡頭端坐着的人——似乎正是自己!
只是這隻覺來得太猛烈,讓她差點驚呼出聲。
而此時,那輛她苦等許久的嚴閣老的馬車,正悄然等在另一旁的小道上,顯然是在避讓這隊伍。
既見目標,錦瑟也無暇再管其他——隔着數十丈的距離,許是自己看錯了?她心下想着必得現將眼前的事了了,再去深究。於是立刻手持狀紙,直向那車馬而去。
只是在她不可察處 ,那鑾輿之中的人,似乎是得到了什麼感應似的,回頭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許久。
那廂嚴芮本是閉目養神,忽得下屬傳報,說一民女有冤屈要訴,求見大人。
只是他一行人皆是簡車而行,不想被打擾。手下之人攔了又攔,卻防不住這女子太過難纏,又見她形容舉止均是尋常百姓模樣,並無異常,於是只好替她通傳一聲。
直到拿出那張密密麻麻寫滿冤屈的狀紙,嚴芮這纔不怒反笑。
“原來是子服這小子,遇到了麻煩了。”
子服正是蔣渭生的字,如此親密的稱呼向來少有人知。由此可見,二人師徒之名所言非虛。嚴芮即刻命人調轉車馬,直往臨城而去。
又叫人將那告狀的女子叫上車來,細細問話。
錦瑟上了馬車,並不敢擡頭看那嚴閣老。
待錦瑟稟告了自己所知所聞之後,只聽到一威嚴又不失慈和的聲音說道,“子服這人,最是傲氣,怪道是半歲未得聯繫,原來是出了這樁糗事,哈哈哈!”
錦瑟不明所以,只聽蔣渭生說過乃是被陳氏構陷所致,難不成竟是爲了兒女私情?
馬車遙遙,錦瑟悄悄打起一角簾子,只見那一片明黃的行伍越行越遠,漸漸擦肩而過。
待到了臨城縣衙,嚴芮自帶了一羣親信前去會見陳卯。又見錦瑟身上、臉上皆是污糟糟的,於是尋了一處客棧,延請了大夫過來,爲她診治。
摸着整潔如新的牀榻,錦瑟的心終於安靜下來。
換上清爽整潔的衣裳,洗漱乾淨,如今她總算是有了幾分人樣。只是菱花鏡中那張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臉,着實讓她心煩。於是又尋了塊帕子,將口鼻處遮住,總算是覺得好了些。
想到之前遙遙見到的那個身形,又見這窗外熱鬧的景緻,她心中一種不好的預感漸起。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連鞋都來不及穿,忙去問客棧的小二。
“煩請問,最近臨城可有什麼大新聞?怎地非年非節的,街上竟張燈結綵,這般喜慶。”
那小二正是最愛這些八卦的,見有人主動來問,竹筒倒豆子般,知無不言。
“江渡村出了貴人啦!前幾日,宮中來了大人,接那雲姑娘入宮受封去了,說是封了淑妃,可威風了。連帶着那雲老頭也跟着沾光,如今都成了文老爺啦,鄉里縣裡都爭着送銀錢送良田給他……”
聽得這些,錦瑟腦瓜子直嗡嗡作響。
“又非選妃年成,怎無緣無故偏偏選了這雲姑娘爲妃呢?可是有何過人之處?”
小二見她疑惑,用一種“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語氣誇張地說道,“一聽你這話,就是外地人了吧,聽說翠雲庵施米那日,當今聖上親臨貴地,說這雲姑娘乃是他的救命恩人!”
“當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小二的感嘆,聽得錦瑟心中一陣一陣地發寒。
“那雲姑娘以前可是方圓出了名的醜女,但耐不住心地善良,最是端方淑雅不過,也只有聖上慧眼,得識賢女。”
完了,完了,這可怎生是好。
錦瑟扶着櫃檯的手,不知不覺間指節被握得發白,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不知作何感想。
驚的是,蕭晟竟是皇上。
喜的是,他當真兌現自己的承諾,不遠萬里來接她。
憂的是,李思華如今頂着她的面目去見蕭晟,她着實當心對方用她的臉幹些什麼喪盡天良的事。
懼的是,如今自己乃是逃獄待罪之身,不知前路幾何。
一時之間百般鬱結,竟一口喘不過來,徑直暈了過去。倒惹得那店小二手忙腳亂,趕緊將人扶了回去。
這一昏睡,便是足足三日。
直到蔣渭生自牢獄中被放出來,她仍舊昏睡着。
“身體上的傷倒不打緊,好好調理便是。不過老夫觀其顏色,嚴重的乃是百感鬱結於心無法紓解,只能等醒來之後再慢慢開解吧。”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收拾診具細碎的聲音。
錦瑟嚶嚀一聲,終於慢慢睜開了眼睛。
“你可算是醒了!”
蔣渭生見此,大喜過望。
“如今陳卯已經被革去縣令烏紗,你的冤屈可有地方申訴了!”
“那陳氏也被夫家休棄了,據她的婢女供認,她早就知悉了李小姐的計劃,不過是將計就計,想要致她於死地。只是如今你那移魂換體的說法太過玄妙,還是暫且不提了。”
“如今你殺人之罪得以洗脫,可以回家了!”
……
蔣渭生噼裡啪啦好一通說,卻沒發現,牀榻之上的人兒,早已淚水連連。
縱然是被打到血肉模糊之時,蔣渭生也不見她流過一滴淚。短短數十日的相處,他總覺得她是最堅韌的,像是沙漠之中的沙棘一般,無堅不摧。
而此時,這個一貫鋼筋鐵骨般的女子,竟然落淚了。
他着實有些無措,不知該做些什麼安慰她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