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笑了笑,向着垂頭喪氣的崔浩道:“縣官當了驛丞,迎來送往,就知道陪客。特別是上憲到來,更是當成天大的事。水利不必管,勸農當然也不必勸,山陽知縣,一年有大半年是在陪客,縣裡的士紳,排成十幾班,按官員品級和職務,輪流出來陪坐。這般殷勤,當然是有利可圖。象縣裡真有什麼案子,百姓有什麼冤屈,倒不是不想管,但實在也是管不過來。崔學士,我說的,可是事實?”
他這些話,其實就是切中情弊,實在是再貼切也沒有的話了。
吏治漸漸敗壞,不要說和國初沒法比,和永樂年間沒法比,就算是和正統初年,“三楊”還在位時,也是沒有辦法比。
能自律的少,由儉入奢的多,貪圖享樂的也多,灰色收入視同合法的,也是更多了。
象“縣官做驛丞”的話,其實在近百年後,有著名的清官海瑞在自己的書中痛陳,當然,海瑞的時代,驛站和迎來送往的耗費更大,官場潛規則也更加嚴重。
在明朝,有最著名的兩個破壞潛規則的人,一個是海瑞,一個是張居正。
海瑞以擡棺罵皇帝的最著名的清官身份,結果在江南做巡撫就做不下去,天天有人扯他的後腿,告他的狀,與他鬥氣。
結果這個脾氣比石頭還硬的人,連皇帝也敢破口大罵的人,竟然不能安於巡撫位上,幹不到一年,只能辭職了事了。
張居正倒不是在反貪上做文章,事實上,他自己就是大貪官一個,戚繼光等著名的將帥,每年都會有大量的財物送到京師張閣老家,絕不敢有所耽擱。
當然,以他的位子,張居正算是很克已了,象劉謹等輩,纔是鉅貪,張居正雖是受禮,但絕少因貪賄而影響政務,就這一點來說,已經算很可以的了。
只是萬曆後來知道張太師的真相,而以當初年幼時經常被張居正訓斥時的童年陰影,絕想不到,滿嘴仁義道德,一嘴大道理的“張先生”居然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萬曆的情感因此大受傷害,再加上被張居正和馮保聯手壓制多年,情感上也是受過傷害,所以報復起來,格外的陰狠。
而且,從此之後,萬曆不再信文官,以消極之法與文官鬥了幾十年,國事政務荒怠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終皇帝拖着文官集團,和整個龐大的帝國一起衝下山崖,徹底毀滅。
而張居正最爲文官同僚們憎惡的,還是他的不守潛規則。凡事認真,自己不拖沓的同時,還要鞭打整個官僚集團都動起來,在考成法等諸多法條律令的約束下,張居正當政的十年,國家機器雖然已經又老又鏽,但還是瘋狂的運轉起來。這般做法,顯然就是和人的惰性背道而馳,使得很多人心懷怨望。
破壞潛規則的代價是慘重的,張居正身死之後,他的家族報應如此之慘,同僚攻訐如此嚴重,也助長了皇帝向張家清算的情緒,一飲一啄,莫非天定?
……
崔浩啞口無言,事實上,他亦從來沒有人用這種詳細並且翔實的數據來同他說話。大家同殿爲官,十年苦讀,學的自然是儒家經義,但儒家的書上全是華而不實的大道理,真正治民理政的學問,卻是一點兒也沒有。
所以爲官之後,除非是爲翰林,爲京官,不然就非得仰仗幕府裡的幕賓不可。正經延請的幕賓,哪怕是貴爲巡撫或是大府的知府,亦要對幕客尊敬異常,凡事要請教,不是主翁召幕客來,如果是那樣,脾氣再好的幕賓也會翻臉———要東翁移樽就教,到幕賓的住處去請教才行。
在京師爲官,則凡事必定受困於書吏,京師六部,人早有言,當家的不是官員,而是各部辦事的小吏們。這些吏員,世代相傳,有一套挾制上官的心口相傳的本事,凡事離了他們,自然而然的就會玩不轉,所以上官凡事拱手,真正辦事的,就是這些品格猥瑣下作的書吏們。
自唐以後,吏員升遷之路就很困難,至元朝,更是爲禍天下,所以明太祖對吏員有很大的偏見,也規定了不少限制的命令,所以吏員想轉爲官員就難了,而且,社會上的人對吏員也頗多偏見,並不諒解。
國家不喜歡吏,又離不得吏,又沒有良好的監督和限制,吏員不僅無人管束,並且可以家傳世襲,而國家又在輿論上十分的歧視,則自然而然的,十吏九壞,想找一個有良心的吏員,可就難了。
正經的吏員,尚且如此,那些在州縣做事的衙役,那就更加不必說了。
山陽一縣,就有衙門過千人,如狼似虎,以催科爲名,橫行鄉里,多加征斂,百姓真的是困苦不堪,有口難言。
在國初時,衙役只是力役的一種,是由裡甲中徵發健壯者到縣衙充役,而沒過多久,這種徭役就成了肥差,要花錢去買才成。而因爲利益鏈的龐大又缺乏監管,做衙門,比干土匪有前途的多,所以衙役隊伍越來越膨脹,一個小縣,國初時可能三班衙役數十年,到現在,百年之後,一縣的衙役就可能是數百,甚至是過千人,這般龐大的食利者,就只能對百姓敲骨洗髓,一直到整個王朝崩盤爲止。
崔浩並不愚蠢,讀書十年,有的人越讀越蠢,而有的人,卻是聰明天生,並不蠢笨。
王彬這麼一點,他就全明白過來了。
當下不免神色黯然,聽完王彬的話後,崔浩便是搖頭道:“想不到,吾輩自以爲自己清廉,誰知道天下事倒是吾輩給弄壞了的?”
“學士亦不必太過自責,君爲官不過兩年,其中的關節,想來今晚也才明白。”王彬秉承張佳木的吩咐,對這些官員,抓是要抓,但,未必就一定要往死裡整。
有些人,倒是可以拉攏一下看看。
“呵呵,王百戶這是在替學生開脫了。”
此時崔浩也是知道眼前這年輕的小夥子居然已經做到百戶,言談之間,沒幾句崔浩也知道了王彬的出身,原本就是寒家,在錦衣衛也不是世家,無根無基,就是憑自己的能力獲得上賞,所以有今天的身份地位。
想到如此,他也不覺感慨,因道:“學生總以爲讀書纔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事,不料錦衣衛內拔擢下屬也是如此,這一層,倒是叫學生敬佩太保之爲人了。”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達錦衣衛大堂所在,見王彬等人過來,一羣力士打扮的人過來,笑嘻嘻地打量了崔浩一眼,又向着王彬道:“大吉利市,原是大郎先開張了。”
“不要渾說。”王彬很是正經,向那種人道:“趕緊驗了對牌,填票,我還有差事要去辦。”
“知道,知道”對方答說:“今兒大舉拿人,大郎不過是頭班,底下的班次很多,我們早就有預備,所以,但請放心”
對方說着,自然而然的已經有人奔行過來,驗看崔浩的相貌,手中也有憑單,崔浩藉着燭光略看了一眼,見是身長若干,詳細至尺寸,居何官,穿何衣袍,身貌是否肥胖,乾瘦等等,最後,還有面部特徵,待看到面白微須等句,當下也不禁苦笑。
他轉頭,向着王彬道:“錦衣衛辦事,當真是仔細的很,這般行事,滴水不漏,便是學生想逃,也是無路可走。”
“是的。”王彬很坦然,笑道:“下官不過是直截動手的人,外圍還有一層監視的,城門要隘坊市,也有巡邏的分隊,城外緹騎,也參與其中,步兵統領衙門,也有兵。”
“這麼多?”崔浩聞言,亦是不覺吃了一驚。
“哦,並不全然是京城之中,直隸、河南、山東等北方諸省,也是同一天動手,所以,動員的人手就多了。”
“原來如此”崔浩不覺釋疑,自然,也是極佩服張佳木用心之深,行事之果決狠辣。最近一段時間下來,此人對文官們百般隱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誰知道人家用心也深,真是胸有山川之險,足可包納江河……自己,還有李賢,還有彭時,卻全是叫人哄了
平時袖手對談的時候,總是覺得優勢極大,張佳木除非是悍然造反,不然,沒有別的路可走。誰知道人家輕輕一翻手,就從貪賄入手,又說動皇帝允許民間告奸,用這兩個法子,就足以把文官們摧折一番,是不是能徹底揣毀,還很難說,但是,此役過後,誰和張佳木過不去,就得預先想想後果如何
因爲以皇明律令,現在十官之中,不貪的連一個也沒有,真正一芥不取的,反而在文官中也被視爲異類,而且,確實也是那種油鹽不進的性子,很難與之共語辦事了。
到此時此刻,崔浩纔是萬念俱灰,只覺得與人相差太遠太遠,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的對手。回想數月之前,自己在太子宮中數次獻言,當時李賢等人也是誇讚計謀精妙,使得太子和張佳木離心,到此時,他才醒悟過來,太子聽他的話,竟是他害苦了太子
只是,此時此刻,這種深心不但不敢說,連仔細想一下亦是不敢此時此刻,也只能在心中默禱,除此,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