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的冊文不知道是哪個大才子的大筆,用的全是《尚書》中的話,饒是胡瀅是正經的進士出身,但畢竟是年過八旬的老人,讀這種句子也真夠難爲他的。
好歹讀完,胡瀅也是額角見汗,心中已經決定,是誰寫的冊文,一準貶到地方上去啃老米飯去……真真爲難了他,有好幾次,差點兒就沒有讀斷字。
當着這麼多小輩,特別是有年錫之這樣的文士在,要是教聽了出來,老臉就真的沒地方去擱了。
“胡公,此番辛苦了。”身爲主人,張佳木聽完表文,自然上前致謝。
“不必同老夫客氣。”胡瀅淡淡地道:“請佳木去親迎罷”
所謂“親迎”就是六禮中的最後一禮,之前的納采、納吉等手續走完了,到親迎就是最後一個程序,把新娘子接回家來,一切就算大功告成。
至於入‘洞’房之類的事,比如怎麼佈置,怎麼放置果子什麼的討口彩的吉利的玩意兒,各地的規矩不同,也不一定講究相同,但這“六禮”卻是從‘春’秋上古一直到明清,只要是華夏一族,就是完全相同,絕沒有任何改變。
這會子民間迎娶,當然是新郎倌到新娘家中去迎娶。
不過眼前這對新人的身份各有不同,到皇宮迎娶這一層還是免了。送親的正副使一到,嫁妝也到了,張府從大‘門’到儀‘門’二‘門’內宅‘門’一路‘洞’開,一擡擡的嫁妝在校尉們的肩膀上扛了進去,張府之中自然也早就騰出了地方。
是打後院張佳木的原居處爲中心,拆了幾十間房,引水植木,築假山,修別院,和宅中的大‘花’園相連又相隔,算是自成格局的局面。原本張佳木不大情願,這一拆一修的,少說五六萬銀子填了上去,而且有點院中套院的格局,無形之中就顯的生份了。但徐氏老夫人堅持如此,公主媳‘婦’尚且未進家‘門’,聽說也是皇家裡頭的寶貝,太后跟前都很得寵的人兒,這樣的天家貴胃到張家,原本也不是什麼貴盛的人家,生怕委屈了公主。
這麼一修一‘弄’的,亭臺樓閣一應俱全,傢俱全是新打得的,到處都是鋪設的臨清磚,平如鏡,堅如鐵,院中也是抹的青‘色’方磚,乾乾淨淨很是漂亮,古董陳設倒是不多,預備着公主放自己的體己玩意兒……以徐氏的經驗和‘胸’襟格局,也算是很費心思的了。
這會子知道正副使至,嫁妝已經到了,徐氏太夫人率府中‘女’眷上下人等在內宅‘門’等候,等嫁妝一至,自有幫忙的人負責把擡進來的嫁妝放好。
擡東西的禁軍是一進‘門’就有人上前談好了,一共是四百來人,要了兩千銀子去,這個價碼倒也公道,顯是張佳木的人緣上好,不過換了一般人家,怕也是支應不起了。
裡頭安置嫁妝,外頭在胡瀅的督促下,張佳木已經開始向宮城方向迎去了,嫁妝先行,公主的大轎就在中間不遠。
等十六人擡的轎子出了東華‘門’後往前不遠,整個京城似乎都轟動了。
人聲鼎沸,吵吵嚷嚷的叫個不停,不少人歡呼雀躍,雖是皇家婚禮,但不少百姓也是跟着一同歡喜。
至於鞭炮聲,鑼鼓聲,簡直要把北京城的地皮都震動了。
“到哪兒了呀?”重慶公主躲在轎子,聽着外面的響動,只覺得心裡慌的厲害,轎子很大,公主自己坐在正中,當然是鳳冠霞帔,臉上也細細裝扮過,一張臉白中透紅,紅裡透白,直如一個剝了殼的鵝蛋一般,光嫩潔白,皮膚裡面都似乎放出光來。在晃動的轎子中,她也感覺到了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越是近了,心就越是慌的厲害,因向站在兩邊的兩個‘女’官問道:“還有多遠?”
“公主你可真急呀”跟出來的,當然也就是重慶公主最貼心的‘女’伴,說是‘女’官,和姐妹也差不多,所以公主這麼一問,自然而然的就是這麼一答,答完之後,便是一起咯咯的笑將起來。
“你們,再敢胡鬧,我明兒就把你們賞給駙馬。”公主板着小臉,似乎是生氣了,但說完之後,自己也是笑起來。
幾個小‘女’孩兒其實都還很小,對眼前的事,又是興奮,又是憧憬,又覺得好玩兒。對公主來說,其實也是情竇初開的時候認識了張佳木這樣的少年英俊的男兒郎,所以一顆心就係在張佳木身上,至於情情愛愛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麼大年紀的小姑娘,又知道什麼。
說話之間,就已經到了張府‘門’前,這一下,除了‘侍’衛保護的禁軍之外,所有上下人等,均是在府‘門’前附近跪迎。
按禮制,公主儀同郡王,而王爵和文武百官是不能均禮的。這一點明制和宋制不同,宋朝是宰相禮絕百僚,以凸顯宰相權重尊貴,而宋之親王見到宰相,也是要主動先行禮,以示尊敬宰相。
明朝則不同,親郡王纔是禮絕百僚,任是多高的官爵,就算是公爵元帥,也絕無和親郡王均禮的可能。
因此當公主大轎一至,除了德王還笑‘吟’‘吟’的站着,在場諸人,就算是胡瀅在內,也需跪下迎接。
正當此時,轎子般有個太監飛奔過來……各人卻也是識得,是都知監的太監蔣安。這一次賜婚,由他負責提調,不知道把多少人的眼珠子都瞪掉了。
此等差事,又風光體面,又討好兒,卻是不知道怎麼落在此人手裡去了。明明因爲曹石之變蔣安掌握的東廠偵輯不力,所以皇帝大怒,將此人降到都知監去了。衆人都是知道,這是個清水衙‘門’,是宮裡頭最沒出息的地方,原說此人就此消失,不料此次婚事還派的他,倒是教人覺得極爲意外了。
蔣安一路小跑上前來,遠遠的臉就笑的跟什麼似的,見胡瀅和張佳木等人要下拜,便是叫道:“公主吩咐,請胡尚書不必行禮,駙馬亦不必行禮。”
有此一話,胡瀅當然不必下拜,張佳木亦是可以免禮了。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唐朝公主與駙馬就是君臣,駙馬見了公主也得下拜,父母家人亦是如此。家裡娶個公主,就等於是娶了尊佛到家裡,早晚要拜,真是苦不堪言。
這種情形自然是極爲尷尬,所以唐時公主出嫁甚難,正經的士大夫家可不願和公主結親,公主難嫁,可不是什麼奇聞。
大明與前朝不同的便是,公主可與夫君和夫家行家人之禮,這一點來說,卻是人‘性’的多了。
於是幾人免禮,更多人的伏身下拜後起身,在衆目睽睽之下,大轎排衆而入,在衆中的眼光視線之下,一直向着預備好的‘洞’房方向去了。
“恭喜太保……”蔣安湊上前來,還剛來的及說幾個字,後頭卻又是有人叫道:“內閣李大學士來了。”
“咦?”張佳木甚是驚奇,奇道:“李大人來了?”
今日成婚,當然是賓客盈‘門’,但十個有九個半都是正兒八經的武官,要麼就是親臣勳戚,文官除了錦衣衛系統之內的寥寥幾人,根本就不可能過來。
文武殊途,張佳木又是掌握軍事重權的大人物,文官現在還‘摸’不清深淺,就算有不少要奉迎拍馬甘爲羽翼的,也還沒有到時候上‘門’的時候,所以除了奉旨來的胡瀅,根本沒見着什麼文官的影子。
李賢是文官之首,他來的目的卻不知道是爲什麼?
“學生來是傳旨,”李賢一至,便開宗明義,向着張佳木笑道:“內閣奉上諭,賜駙馬都尉世俸加三千石,共爲五千石,欽此”
張佳木原本的世俸是年二千石,今日吉期,皇帝又特別加益,三千石的糧食只是小錢了,但此番情誼和麪子,就足以叫他感‘激’了。
謝恩之後起身,李賢先笑道:“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駙馬當深記之。”
“這是自然。”張佳木感慨由之的道:“明早便進宮,叩謝天恩。”
“儀式只是小事,”李賢今天似乎有聊天的‘欲’望,又看向張佳木,語氣深沉的道:“今駙馬可謂人生巔峰頂點,卻要記住,器滿則溢……”
“我知道,我知道。”張佳木打斷李賢,笑道:“閣老不必多言,我有分數。”
“唉……好吧,那麼學生就告退了。”
李賢此來,就是想借着張佳木大喜吉期,又樣樣事順心的時候,勸說幾句,叫他不必把京營抱在懷裡,物滿則損,現在這樣已經是人臣頂峰,何必再多攬權?
然而張佳木滴水不‘露’,根本不給他機會發揮,看來,自己的想法還是太過幼稚了一些。
當然,他也不是專‘門’前來,內閣在御前承旨下朝,總要有個來傳恩旨的人,他只是順道兒走一遭就是了。
此時既然不必再多說,人各有志,於是笑而執手,當真恭喜兩句,便即告辭。若論風度,李賢確實是人中翹楚,真真是叫人如沐‘春’風,溫潤如‘玉’的一位謙謙君子。
但待他走後,張佳木卻是一聲冷笑:“文官拼命推王增出來,唯恐王增權位不重,卻是對自己百般提防,打壓,用這些陳詞濫調想教自己害怕?那,可真是小瞧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