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在感慨天冷,門裡也沒有閒着。
曹欽叫大起,府裡府外所有僕役都忙了個四腳朝天,連那些伺候上房的丫頭小子們都調配到前頭幫手了。
但曹欽自己卻躲在上房裡沒出來,不僅是他,他的幾個堂房兄弟們也全都在,曹鐸、曹鉉哥兒幾個,全都羅列坐在曹欽左右上下首,在曹欽對面,與他安然對坐的,卻是一個穿着文官袍服,補子上繡着四品錦雞補服的青年文官。
曹家兄弟不喜文官,甚至多加折辱,所以文官中寧願去投石亨門下,也多不願投在曹家門下,但今日這個文官不僅是年輕,而且還是與曹欽這個伯爵都督安然對座,曹家兄弟們也不以爲怪,不僅如此,相反,各人都用緊張的神情看着那人,似乎能在對方的臉上看出什麼天機來一樣。
“怎麼樣啊?”曹欽粗着聲問道:“父親大人雖然沒來,不過也是極爲關注。他老人家想要親自問一問陳大人你,不過,進宮出宮的太招人注意,此時猶爲關鍵,還是就在這裡和我們兄弟說就好,陳先生,你可不要以爲是父親大人不夠恭敬”
他說的父親大人,自然就是權勢滔天的曹吉祥,這會子曹欽不僅自己恭敬,連曹吉祥也是對此人恭敬有加,這,就更加奇怪了。
而這位陳先生的態度也極爲倨傲,聽着曹欽的解釋,勉強才點了下頭,只道:“如此大事,當然要心誠。既然曹大官這麼說了,也還罷了。”
“是是”曹欽道:“那麼,我要請教,嗯,也是父親大人叫我問的,陳先生,有沒有宦官得天下做皇帝的?”
“這話問的怪了”
“怎麼?”
“曹家魏武,你們不知道?”
“先生是說,曹操?”
“是了”
“可曹操是奸臣啊”
“哈哈,何其無知之語”聽着這話,“陳先生”忍不住仰天大笑,語氣之間,也是充滿了不屑之意。
他越是這麼着,曹家兄弟們就越是敬服有加。說來也怪了,一般的書生要是敢在他們之前這麼着,幾個人早就大耳光子大腳踹過去了,不要他一條命,也得要半條命下去。誰敢和曹家這幾位爺們挺這種腰子?
不是說,就算是大學士李賢,也不夠資格和力量在昭武伯曹欽跟前這麼硬氣的說話。
“魏武,哦,也就是曹操,實在是雄才大略,不是他,漢家天下早就完了,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稱王稱帝。他混一北方,魏國能一統三國,就是曹操打下的底子,說真格的,就是他一統的天下。當時由大治到大亂,幾十年時間又重新收拾好,曹操的本事,豈是一般人能比的他名聲不好,倒不是他人不好或是沒本事,只是因爲曹魏得國之後沒幾十年又被司馬家得了天下,司馬家又幾十年弄到五胡亂華,後人恨他們壞事,所以弄些壞話來編派他們,其實,那是不相干的,魏武雄才,實在是難得的開國英主。”
“話是這麼說,不過,曹操是宦官的兒子麼?”
“哦,他倒不是宦官的兒子,不過,是宦官的孫子。他的祖父就是宦官,父親是由夏侯家過繼的,所以曹操和曹家,夏侯家,其實都是一家。”
“怪不得啊,”曹鐸一拍腿,叫道:“夏侯惇和曹仁都是曹操的麾下大將,這下子我可懂了,要不然,還在鼓裡頭呢。”
這位爺是曹家的第一猛將,武藝之高,京營裡一般人難望其項背,不過,不讀書,偶爾聽聽評書,一肚皮的三國演義,怕都是在茶坊裡聽書聽來的。
那位陳先生聽的暗笑,但臉上卻一本正經,只點頭道:“說的是了,所以曹操是正經的宦官子弟,在東漢末年那會子,宦官權勢可比現在還大的多”
這話一說,曹家幾個子弟都用驚喜和曖昧難明的眼神互相盯着看,臉上都是似喜似驚,又有點兒不敢置信的懷疑。
在此之前,他們是打定主意,曹吉祥也決心下定了,但做這種滅族的事,又豈能不害怕?哪怕就是曹鐸這樣的猛人,睡夢時也是魂夢不安,夜夜都幾乎要被惡夢驚醒。
就算到這時候,動手在即了,但沒有理論和舊例支持,大家做一件必須做而又十足會失敗的事,當然也就提不起勁頭來了。
但陳先生這一番話這麼一說,大家都是極爲高興,既然有前例在,那麼事情就很有成功的可能,這麼一想,身上都是燥熱起來,原本感覺不到什麼熱力的白雲銅火盆,裡頭髮出來的熱力就彌足可觀,足以叫人面熱心跳,燥熱難當了。
曹欽幾乎是用九牛二虎之力才壓住了自己的興奮之情,他看着陳先生,又沉聲問道:“先生大約也知道我們的打算了?”
“知道一些。”陳先生坦承道:“不過,不知道細節,不能打聽,亦不願打聽。”
“好好,先生是細密人。”曹欽獰笑一聲,沉聲道:“天子被奸人矇蔽,我等奉父親大人和忠國公爲主,起兵討伐奸臣,以清君側。嗯,先生,我亦不瞞你,起兵日子沒定,但也差不離準備好了,我要請先生幫我選定一個好日子,就在那一天,正式起兵動手”
“這個……”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這位陳先生年紀雖然不大,不過天生聰明,看着迷迷糊糊大大咧咧的人,但其實爲人甚是把細精明,所以和曹家上下打交道時間不長,但看風水,說星相,甚至醫道也很高明,這樣的雜學大家,在京城這樣的地方也不多見,曹家又多是沒見過世面的土佬兒,根本沒有幾滴墨水在肚裡,這位又在欽天監補了官職,算是正經的朝廷命官,其實就是曹家的天文官,專門負責給曹家的人解惑釋疑。
當然,順道也說點古記什麼的,解解疑破破悶,逗逗樂子。總之,相與的時間不長,但論信任的程度,卻已經是不低了。
若不然,曹欽也不會把這等最重要的事,交給這位先生來決定。
“怎麼辦?”
這位“陳先生”當然就是陳懷忠,也就是張佳木埋伏在曹欽府邸中最重要的暗子。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忠國公府,就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選,結果費了多大力氣,最多隻能在外圍蒐羅些情報,根本沒有什麼用處。
“某日買豬肉若干斤,羊若干頭。”
“某日責罰下人。”
“某人於某日某時來拜,談至某時告辭。”
“某日大宴賓客。”
石府的情報人員送上的也就是這些東西,如果是以往的錦衣衛把這些情報當擦屁股紙還嫌硬……現在好歹還有點用處。
比如,最近石府宴會的次數明顯加多,購買的肉食,糧食,衣物等物品也明顯增多了。
最要緊的就是住在府中的人員數量明顯增加,這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動向。
更叫錦衣衛上下緊張的則是石府召集銀匠入府,人數還很不少,預先講定了要住很久,銀匠帶着徒弟打造銀牌幾千面,貨打不完,不準出去。
說來也是好玩,僱傭的銀匠就是打金銀衚衕僱傭過去的,距離張府恐怕不到半里的路程。因爲張家,就是住在金銀衚衕附近。
這件事一出來,錦衣衛的內衛情報分析就加強了運作,不少人加班加點,對石府的盯防也就更加緊密起來。
當然,在石府動作的同時,曹家這邊也會有人盯着,但無論如何,規模和人數都遠遠不能和石家相比。
畢竟這麼多年,曹家都是韜光養晦,除了給部下下屬拼命弄好處,別的事根本不摻合,有幾次,張佳木都斬斷了曹家的觸角,曹吉祥也都是忍了,連曹欽和曹鐸這樣的粗人也沒有出來鬧事。
曹家這麼慫,錦衣衛上下對曹家的警惕心理當然就放鬆下來,畢竟,老虎再大再嚇人,老是不咬人,也就不值得人害怕了。
“現在,老虎要出來咬人了”
陳懷忠一邊思忖,一邊頗覺慶幸。他的進入曹府是經過了緊張和極爲小心的運作,動用了不少的關係,其中之複雜驚險,完全不在錦衣衛保密局的特科執行任務時的驚險之下。
當時張佳木覺得對曹府還要加以提防,而且是件極要緊的大事,所以費心費力,先是找着了陳懷忠這樣的合適人手,費力拉攏進了錦衣衛,然後一邊訓練,一邊將他薦給了陽武侯等勳戚府中,幾次表現下來,一方面是陳懷忠真的有兩把涮子,一方面是錦衣衛出動人手配合,陳懷忠在星相風水上的本事立刻名震九城。
再下來入欽天監,又適時被曹吉祥賞識,爲曹家引爲謀主心腹,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再順當也沒有了。
想到這,陳懷忠也不能不感到得意,時間很短,能把事情做的這麼漂亮,這麼幹脆,換一個人來試試看?
他沉吟了這麼久,曹欽卻等不及了,雙眼盯着陳懷忠看,沉聲問道:“先生,哪一天合適?請教,哪一天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