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來說,張佳木是編練新團營的專使大臣,所有的團營將士的挑選,入營,地址,編成,俸祿,糧餉,軍旗,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武官組成的人選,都將是由他一人來決定。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別人當然無法對他施加什麼影響,但皇帝顯然會。
皇帝會提出自己的人選,就算是新團營的總兵官是範廣,但皇帝顯然也會關注下屬團營總兵官的人選,這是必然之事。
經過張佳木在曹石之變的清洗,原本的京營武官勢力幾乎被一掃而空。除了留下少數的比如英國公系的武官,或是孫鏜等低調實力派的部屬,超過七成的武官被逮捕或是就地免職,處死的就有數百人,有超過千人將會被流放。
這當然是因爲石亨和曹吉祥在京營中經營日久的關係,但張佳木趁機掃平異已,要把京營中的反對勢力一掃而空的用心,也是較爲顯著的。
就算張佳木並沒有把京營全部掌握在手的打算,他亦會這麼做的。政治鬥爭,向來就是這麼你死我活,沒有脈脈溫情可講。
雷霆手段,才顯菩薩心腸。
“皇上既然這麼說,自然就這麼定。”張佳木笑了笑,對皇帝道:“範廣還提了吳謹和孫鏜兩位,皇上意下如何?”
曹石之變,會昌侯孫繼宗大爲丟臉,大量勳戚龜縮在家,不敢出門。就算是小英國公向來以勇武聞名,那一夜也是沒有敢出來。
沒有表現,當然沒有太多的紅利,現在還提他們掌一營,倒真的是關係太硬了。就算是皇帝,適才說的時候,底氣也是不硬朗。
提起表現優異的孫鏜和吳謹,皇帝自然是精神大振。
孫鏜是伯爵,因爲那一夜的表現,又戰死一子,皇帝特賜他侯爵,並且決定再給他家一個都指揮使的世職,由孫鏜指定一子來承襲。
家有一侯爵和多一指揮的世職,自然就是家族實力大漲,與將來發展,大爲有益。
吳謹原本就是近侍的大臣,原本就是侯爵,這一次位列功臣二等,原本可以晉位公爵,但因爲張佳木都沒有授公爵,所以皇帝決定壓一壓,但吳謹封公爵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雖然可能是不能世襲,只能降等襲封的爵位,對一個投降的蒙古韃官世家來說,亦是難能可貴,可喜可賀的事了。
“臣等會議,孫鏜資歷還差一些,十二團營仍分兩官廳,每營由一萬人改爲萬五千人,吳謹領東官廳,定襄侯郭登領西官廳……原本是想叫孫繼宗領西官廳,但這一次他實在有點自損威望,所以,臣等亦沒法子。”
“這麼說,你們要擴充京營兵的數量?”皇帝沉吟着道:“和兵部、戶部都打過招呼沒有?”
“臣等已經和內閣諮議過,文臣那邊,說是請我們一起到內閣會議一次再說。”
“原本是要挑十團營,十萬人,恢復于謙在時的舊制。”皇帝皺着眉,道:“京營的弊端,朕大約也是知道一些。人浮於事,不事訓練、佔役、剋扣軍餉、剋扣軍糧,不好生保管神槍器械,這些都是有的。”
“皇上,最要緊的還是空額太多了。”
“有多少?”
“三大營按制滿編,當在五十萬以上。但臣等最近點檢查驗,全部相加,只有二十七萬四千五百六十一人。”
“這麼少?”皇帝大爲震驚,面色一時間都蒼白起來。
“是的,二十七萬人,在營的不足十萬。其餘多被佔役,或是老弱不能點卯應操,只是虛應故事罷了。當然,他們的糧餉也領不齊,每到關餉時,多是僱傭京郊農民代背。所以都中有諺語嘲諷。”
“竟是如此,竟敢如此,當真是混賬,混賬”
皇帝向來自信,以爲事事都在掌握之中。現在也先早就墓木拱矣,保喇只能在邊關外看着關內發呆,大同十餘萬精銳,延綏數萬精騎,宣府、薊鎮、遼東也是有大量的精銳邊軍,所以皇帝對京城的安危向來不大放在心上。
三十萬京營,就算十萬不中用的,還有二十萬虎狼之士。除此,還有二十六衛的禁軍,還有四衛勇旗軍,皇帝向來以爲,他的京城穩如泰山,仍然以數十萬精銳形成的內重外輕,甚至是內外並重的局勢穩定着大局。
而事實上,京營的崩壞,甚至是解體,就是開始於正統和天順年間,到了再往後,不管是多厲害的政治人物,多麼想恢復京營實力,甚至到了嘉靖年間,蒙古大汗兵臨北京城下,皇帝下令出戰時,京營已經無兵可調,兵部尚書只能請求議和的地步。
而此事過後,嘉靖帝想把河套一帶的蒙古人趕走,卻也是苦於無兵可用,只能放棄。
到了崇禎年間,京營已經是無用的廢物,甚至是禍害,地方一聞京營兵出,百姓四散而逃,就算是士紳地主也是相顧駭然,只能結寨自保,防賊的同時,也防京營官兵。
至於戰力,那就真真是笑話了,一個王朝當敵軍兵臨城下的時候,無兵可用,諾大城牆,無人可守,還要張榜調及兵壯和義勇,甚至連流氓混混也召上城頭。當敵軍入城,皇帝無人護衛,就帶着幾十個宦官近侍,想出城逃難亦是辦不到。到那時,錦衣衛和親軍諸衛星散,京營無兵,四衛營不復存在,而當時的崇禎皇帝真正擁有的,只是景山上的那一根繩索罷了。
現在的皇帝不知道,張佳木卻是知道。他所知再少,明亡清興的故事卻仍然知道一些,無論如何,絕不可以讓這種事再次發生。
重新充實京營,並且完全杜絕之前的那些事再次發生,這就是張佳木要做的。
皇帝連拍御椅,喝道:“佔役的,全給我弄回來。”
“佔役的不要也罷了。”張佳木很冷靜的答道:“他們久爲勞役,老實說,也不象個軍人了。皇上,那些給勳戚站門的,已經油的不能再訓,訓死了,也是個無用的人。至於修城牆,宮室,都是久未訓練,叫他們回來再爲軍人,也太爲難人了。況且,營建也需人,他們做熟手了,何必再費事?”
“這怎麼可以?佔役這麼多,成何體統。”
“皇上,您的萬年吉地,就佔役了近兩萬京營官兵和山東、直隸來的班操軍……”
“這個……”
皇帝一時語塞,他再牛氣,卻也不能把自己的萬年吉地棄之不顧。不管怎麼說,皇帝的陵寢是第一等一的大工,向來就是皇帝一即位就派人勘探,然後確定地方,最後再開始調動物資和人手,一修幾年十幾年的,都是很常有的事。
畢竟,帝王享樂無度,當時又沒有什麼正經的醫療,大明列帝,三十餘歲就崩逝的,實在是太多了。萬年吉地如果不早做準備,皇帝無地方可以入葬,傳出去,那可真的是天大的笑話了。
儘管如此,皇帝還是怒道:“那麼,公侯伯勳戚之家佔役軍士的,一律發還,再敢有佔者,一律嚴懲。至於吃空額的,貪污軍餉軍糧的,你給我辦,殺人再多,朕亦不憐惜。”
皇帝的思路仍然是典型的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有了亂子,便以嚴刑重典震懾一番,然後又慢慢風平浪靜,該貪仍然在貪,該佔役仍然佔役,毫無用處。
“皇上,這樣做是無用的。”張佳木道:“當務之急,是挑兵充實京營,十二團營和上衛親軍,加四衛旗軍,京師內有三十萬以上的勝兵,緩急之時,就可當大用了。”
“爲何說無用?”
“若這般嚴刑酷法用的話,太祖高皇帝也就沒有苦惱了。”
“你是說,太祖年間,就有佔役,貪污?”
“是啊,太祖曾經說過,小軍一月關那麼點糧米,哪經得起軍官盤剝貪污,硬拿硬要?其實,太祖年間,軍士就逃亡,就被佔役,被強扣軍餉,到現在,內地衛所的情形,皇上又不是不知道,天下武官有十幾萬人,人人都是如此,皇上你要把他們全殺光麼?”
皇帝聞言默然,良久之後,才恨恨的道:“雖然如此,朕心中着實不樂。”
“皇上若是信臣,”張佳木肅然道:“臣可以教武官不敢再行佔役之事,而且,可以肅清貪腐之事。不過,如果要重得百萬虎狼之師,恐怕非一朝一夕可得。這一次充實京營,臣打算調集直隸、山東、河南、陝西諸省的班操軍,從中挑選精銳留在京師,這預先要和各省說明,小軍們也要有離鄉的準備,京營要有住處,要安頓家屬,京師可有十萬餘軍,剩下的,就得從諸省中挑選精銳充實了。”
“你儘管放手去做就是。”皇帝緩緩道:“朕總信你就是。”
……
待得張佳木出來,已經是夕陽西下,再過小半個時辰,就得關閉宮門了。
隔的老遠,就有一個穿着大紅蟒袍的武官迎過來,笑道:“太保真是好聖眷,這麼一召見,獨對居然有一個多時辰,真是叫我等羨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