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順五年十二月。
已經是年尾了,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大雪一場接着一場的下,飄飄揚揚,前雪未盡,後雪又至,似乎要把整個北京城都埋藏在無邊無際的積雪之中。
這般天氣,往年每天都會有幾十甚至數百的屍體被拖出城去,到城外的化人場燒埋了了事。
都是些孤寡老人,或是孩童,捱不得冷,受不得餓,甚至連去粥場的力氣也沒有。
但今年格外不同。
中書省牽頭,由三省迭下嚴令,順天府並京師巡防衙門的廂軍一起行動,排查有無凍餓老人,有無沒有人撫養的孤兒,一坊一街一巷的這般排查,無糧的給糧,無炭火的給炭火,甚至幫着修葺房頂,裱糊窗戶,務要使沒有一家一戶遭受凍餓之苦。
京中現在儲糧極多,海運已經開展了近兩年,整船的糧食直接到天津下船,然後經陸路進京,北京至天津修了兩年的路,馳道堅固寬廣,五里一郵,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驛,巡查路段,剿除匪賊,所以路況極好,治安也完全沒有問題。
以往北京和天津之間要走三天,現在只有糧車還需要這個時間,如果是乘坐四人馬車的話,朝發夕至,甚至有一天跑個來回的,也並不是不可能。
至於炭火,現在多半是用煤,京師到山西的道路到現在還沒有修完,大量的廂軍成年累月就是修路,而且分爲工程營,按營頭來修,比徵發民夫用的人少,但修路的速度和質量卻與日俱增。
對廂軍工程部隊來說,修路造橋在入營時就是正份差事,還有工部和文思院的大匠們指導,工程營自己也有器械和工匠,做起活來自然得力。
況且,伙食好,軍餉足,說是廂軍,拿的餉也不比當初的京營兵少什麼,一人當兵,養活一家沒有問題,所以就算是常年修路,倒也不覺爲苦。
路好,錦衣衛在各地控制的也好,礦一個接一個的開,大量的煤被送到京師,就算是小家小戶,一天花三五文錢就夠取暖,算起來比木炭要便宜的多,所以這一冬天,雖然大雪不斷,但並沒有什麼人被凍着。
至於物價,更是低廉,所以粥廠反而開設的不多,因爲正常人家,都有收入,完全能養活自己。
如果大明這會子有統計局的話,大約可以算一算天順五年的物價比洪武年間如何了。但張佳木沒有興趣設,三省也想不到,所以倒沒有人做這種事。
但物價的便宜是明顯的,不管是豬牛羊肉,還是雞鴨鵝,又或是新鮮蔬菜,大量供給京師。南邊來的糧食是一艘接一艘,一塊銀元可以買整整兩石米,這個物價,只要每天肯做事,好歹不拘苦個半天,就能切半賣鴨子,打兩角酒,醺然一醉。
若是再下苦些,養活一家大小,每天買些菜肉給小孩子吃,也不是難事。
北京城是分爲東西南北中五城,各地居民富貴不一,但也有一些或是家中有病人,或是有傷殘的人家,實在困難,就算現在這世道也是度日艱辛。
這般的人家,原本大明就設有專門的機構,比如慈幼局就是專養孤寡幼兒的地方,還有專門救濟窮人,或是幫助喪葬,現在這些所有的機構都被併入民政局下,成爲門下省管理的正式部門,官職也是正四品的大使,從京師到各省、府、州、縣,都有民政局負責,鰥寡孤獨與疾病傷殘,絕不會無人理會。
至於幼童,更是重中之重。
去年年末,順天府尹是何等大官?偏張佳木出來看百姓有無凍餓的時候,看到有柺子帶着小孩在街上行乞,小孩雙腳被打折了乞討。
張佳木當時兒子剛一歲多,正是疼憐愛子的時候,看到別家小孩如此,頓時大怒。
當時一般的民政已經歸文官所管,他等閒不理會這些事了。
但火起來,居然是調動了從遼東回來m的緹騎,大索全城。當時便逮到一百多柺子和拍花子的,救出數百幼童來。
第三天正午,問明案由,所有的柺子全部斬首,那些把小孩打折了腿虐待的,一律凌遲處死。
就這樣,還沒不算完,到底把順天府尹也逮了來,在法場上一刀斬訖,堂堂四品文官,未審不問,就這麼一刀斬了,說來也是冤枉的緊。
和府尹一起被殺的,還有京城兩個縣令,數十負責該管的吏員,推官,府丞,俱都被斬。
因着此事,李賢連上三疏辭職,不願再繼續任職丞相,後來張佳木退讓,表示再也不直接插手地方政務,並且由皇帝下詔旨切責於他,此事纔算完。
到了現在,誰還敢把這等事看成是小事?
第一場雪下了之後,順天府和尚書省民政局就是聯手,查察有無百姓無米下鍋,無炭取火,等到了年前左右,連中書省也派人出來查看情形,各官更是不敢怠慢,抖擻精神,沒有絲毫怠慢。
現在新官制已經改了幾年,名實相核,門下省的廉政司和政考司都很得力,查起貪官來很得力,而政考司專門找庸官的麻煩,象以前那樣,任事不管,只要廉潔就算好官的做官做法已經敷衍不下去,特別是皇帝已經准許,科考不再只考八股,而是連策論、算術、律科,都算在其中。
這樣做法,只是恢復唐制,當時的有識之士也是認識到了八股的僵化和不足,所以也無甚反對的聲音。
反正只要還有科舉便可以了。
暫且還沒有到可以動科舉制度的時候,張佳木心中明白的很。至於打破士紳階層的特權,把他們在賦稅上佔的便宜給取回來m,更是要再過些年才能提上日程。
最少,還得在他和李賢掌握了更多的資源,擁有更高的威望之後。
而且,道路交通等條件要更好,廉政屬政考司提刑司等垂直的中央部門,更加的得力之後。
至於議院之設,以後是爲了平衡權力,表達民意,現在卻還把持在儒生和官紳手中。所以一旦觸及到他們的根本利益,勢必會有很大的反彈。
對這些,張佳木心中有所準備,他還有的是時間,所以並沒有着急。
看起來,現在就成立議院是對自己權力的掣肘,甚至很多保守派的勳戚和官員加入其中,背後還有皇家的影子。
這個議院一成立,大家已經知道是有何等力量的龐然大物了。特別是,將來都察院和門下省都會併入其中,成爲議院下管的部門,這樣想起來,就可以知道,議院會是和三省,大都督府並尊的三大強權部門之一。
有人說,這也是張佳木的奇思妙想了。三條腿,各有支撐,各有力量,可以站的更加穩當一些。
對這些,張佳木自然是心知肚明。但他知道,這是必然要付出的代價。
如果事事由他專斷,甚至他自己篡權登基,成一代專斷帝王,這樣是省事些,甚至可以如朱元璋那樣,隨心所欲的殺人。
但轉念一想,如朱元璋那樣殺人又如何?
朱元璋恨極了貪官,但有明一代,吏治之壞,特別是明末時期,吏治崩壞到無可救藥,使國家喪失統治力的地步。
綜觀諸朝,明朝吏治之壞,官員之無恥下作,恐怕排第二的話,沒有哪個王朝能自居第一。
這與顧炎武說的皇權太重,事權歸一,而中下層官員和地方官府沒有自主的權力有關,就因爲太過專制,甚至所謂的權閹都是一道詔旨立逮,除了景泰和天順年間有過幾次成功和不成功的政變,在天順年後禁止京師勳臣藏甲養育家丁之後,這一點點對皇權挑戰的變數也沒有了。皇權太重,事權盡歸中央,而朱元璋削除丞相,各部門不相統屬,所以彼此制衡,因循守舊,最終喪失進取心和創造力,又在失去強權的帝王壓制和制度查察之後,就成了一羣只貪污不做事的蛀蟲。
所以,設三省和議院,這是張佳木所認爲的最好的方案。再專斷厲害的專制與帝王,又有幾個能強過朱元璋?
他自認爲強不過,也不奢望自己的子孫比大明諸帝都強,所以,乾脆就現在費一些事,以便將來更加的放心。
這就是事緩則圓的道理了
諸事皆順手,而民間之富,也到了極盛之時。原本的明朝在土木之變和成化十八年間的揮霍和浪費,在官員吏治開始敗壞之後,國家用度不繼,官兵不堪戰,京營崩壞,物價飛漲,整個國家都在走下坡,到了嘉靖年間,北方有蒙古入侵,南方有倭寇難制,國家更是雪上加霜。
一直到隆慶和萬曆年間開海,白銀大量涌入,朝中有張居正這樣的能臣積財,民間又有海洋貿易帶來的勃勃生機,所以儘管有萬曆稅監和礦監之苦害,但是明朝的商稅其實極低,在隆萬這幾十年間,民間經濟渙發了勃勃生機,一直到明亡之後,還有不少明人的筆記回憶起萬曆年間的物價民生,都是極爲懷念。
但現在,不需要再等一百年了
在張佳木的開海政策之下,大明的盛世,已經提前百年又一次來到,而且,更富有生機和創造力,更加的富裕祥和與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