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木話說至此,李賢還有什麼好說的?
猶其聽說京營新總兵官,張佳木並不打算安插一個部下,猶爲讓李賢心感。
既然對方投桃,那不妨報李。
“太保,既然如此,再立團營一事,學生當然會全力相助。”
張佳木大喜,深深一揖,笑道:“如此一來,國事可爲矣。”
到了這種時候,他說的卻仍然是國事,李賢心中也甚是感動,不由得道:“怪不得皇上如此信重太保,太保果然一心爲國,真真是叫學生敬服。”
如果光是言辭,以李賢的見識和城府當然不能被隨意打動,但張佳木對佃戶的仁厚,特別是每個村莊免費的學校更給李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至於緹騎的教導隊,還有錦衣衛興辦的其它學校,更是叫李賢相信張佳木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言語的力量是薄弱的,儘管張佳木眼神真摯,語氣懇切,但沒有京營讓權和一路上讓李賢留下的深刻並且良好的印象,就算是說的天花亂墜,亦是無用。
“對了,閣老來的路上,聽說到緹騎的教導隊裡去過一次?”
“是的,是的。”
提起這個,李賢大加讚賞,連聲道:“太保練的好兵,辦的好,練的好。學生回城之後,當面奏聖上,給教官們嘉獎。”
“豈敢,豈敢。”張佳木拱手笑道:“這不過是他們應做的份內事,當不起閣老如此的誇讚。”
“份內事?嘿”李賢搖頭冷笑:“學生不知兵,以往也曾經校閱過京營,現在看來,竟是被人當傻子一般騙了。只在緹騎那邊,才見識到什麼是練兵,什麼又是精兵。如果人人都如太保說的,把自己份內事做好,那天下何愁不安”
其實緹騎能練成這般的水平,經驗和條例佔很大的比重,然後就是軍人的榮譽感和集體歸屬感,再加上豐厚優裕的餉俸。
如此相加,才能這般練兵。
京營兵,餉沒領齊過,兵器沒配給完全過,動輒被當成苦力來使用,皇家和勳貴之家都是如此,武將們當他們是奴才,這樣的兵,平時能不造反拉出隊來,就算是成功了,再如緹騎那般苦練……只能說,不造反的可能性爲零。
要知道,緹騎那般練法,就算是錦衣衛的內衛也是不如,畢竟緹騎是要出兵放馬,是張佳木爲大明預備的未來的戰略打擊機動兵團,現在練的又是未來的武官,這樣的訓練,一般人哪裡能受得住
當然,他也不打算扭正李賢的這種錯覺,而是順着對方的思路繼續道:“閣老既然知道如何練兵,新軍制裡,打算增一個武校,閣老以爲如何?”
事前功夫鋪墊的很好,李賢一聽,便是笑道:“太保連總兵官也不管,一個武校又怕什麼?學生看,就在城中擇一校址吧,這裡,畢竟太偏僻了一些。”
“我的意思就是如此”張佳木聞言大喜,笑道:“城西護國寺一帶,頗有幾百畝空地,打算在那裡建校,閣老以爲如何?”
“此細枝末節,學生雖不是宰相,但也問不到此等小事上來。”
李賢語出風趣,兩人都甚覺開心,當下便是彼此對視一眼,然後便是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如此這般,李賢覺得此次訪問所得甚多,算是摸清楚了張佳木的底線在哪裡。大約變革會變到哪裡。
現在看來,給百官加俸也好,改良火耗辦法也罷,再清吏制,改革軍制,都是在現有的政治框架上修修補補,算不得什麼真正的變法。當年王安石之所以把北宋弄的沸沸揚揚,弄的天下騷然,形成了完全尖銳的對立集團。
根子並不是在變法上
而是在王安石的青苗諸法,敗壞的就是地方上官紳的利益。比如他的青苗法以低息貸款給農民,結果原本放高利貸的官紳地主向哪裡發財去?
就這一條,就叫天下的士紳大爲不滿,不論王安石的用意是怎麼好,之前的名聲又如何響亮,皇帝又如何信任,一旦自己的利益被損,則必然會引發尖銳的對立。同時,又有不少人用這種低息貸款法上下其手,利用政權大發其財,也是形成了一個新法的利益集團。
新舊之爭,其實就是利益之爭,說白了,就是天下百姓是羊,百官爲狼,現在狼羣分兩派,大家都爭紅了眼要吃肉,究竟是誰吃,要爭一個高低上下罷了。
北宋說是亡在金的鐵騎手中,倒不如說是亡在神宗朝開始的政治亂象手裡,新舊兩黨彼此相爭,國事一塌糊塗,北宋,可以說是亡國亡的最莫名其妙的大國了。
有此先例在前,所以後世對變法有着更多的忌憚,任何法度在形成了慣性之後,就會讓人適應,強行扭轉,就會帶來極大的問題和麻煩。
而核心就在於,損害誰,增益誰?
這一次的變法,只是在技術上進行上微調,沒有任何集團受到損害,所以強度還不如張佳木對宦官集團的限制。
也正因如此,只要張佳木沒有藉着變法之事更深一步的攬權,文官們已經準備與他合作了。
畢竟,這一次最大的受益方,恰好就是他們
……
李賢與張佳木這一次會面,除了少數人知道外,大半的官員都蒙在了鼓裡。
京城裡風雲激盪,仍然爲了廷議做着折衝準備。畢竟這一次的變革關係到太多人的利益,不做一番準備,實難安心。
但勳戚置身事外,皇室更與此無關,他們的命脈在皇賞和莊田,這一次的變革,卻仍然是與他們無關,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至於宦官們,則更是事不關已的姿態。畢竟,不管怎麼變,他們在短時期內是沒有辦法恢復正統年間的權勢,連景泰年間也是遠遠不如。有張佳木這個勳戚高層和軍方強人在,宦官們也只能忍了。
真正關注其事的,最主要的還是文官。武官們則顯的很有耐心……大家都是知道,文官在前,軍制改革在後,只有這樣,才能完美收官。
而事關大政變革的這一次廷議,就是在這般的情形下開始,在京文武六品以上,六部九卿,都督府下武官、勳戚、親臣,在清晨之時,由長安左右門,魚貫而入。在而事先,恐怕誰也不知道這一次廷議的結果究竟如何
……
錦衣衛大堂就在長安街以西兩裡左右,皇城之內,四周是法司林立,全部是高堂大廈的巍峨建築。
來往人羣,則也全部都是各衙門的官員和吏員,當然,也有他們的隨從儀衛。
時近正午,錦衣衛的詔獄裡面也是熱鬧起來。南北所和新建的監獄都關滿了犯事的官員,人數很多,照應他們的獄卒當然也不少。
此時正是飯點,詔獄雖然黑暗無比,飯卻還是要給人吃的。當然,犯官們有的是吃牢飯,有的則是家中送來,錦衣衛現在杜絕賄賂,牢房的質量也過的去,大魚大肉當然沒有,不過,總能管飽,飯菜也算乾淨,所以除了少數家境富裕的官員之外,多半的人都選擇了就吃錦衣衛供給的牢飯。
飯是由犯人自己打的,這也是詔獄裡的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所以犯人們也沒有什麼牴觸心理,到了飯點,就輪班值日,不論大官小官,輪到了就出來打飯分派。
今天是兩個侍郎帶隊,還有二三十個打下手的助手,到大廚房裡用大大的木桶打了糙米飯,還有大桶的菜,再有大桶的湯,幾十人兩人一組的擡了出來,然後到獄中按房間分發。
餐具都是自己自有的,不論是南北所還是新修的詔獄,都是一人一間的單間牢房,比起當時普通的監獄來獄,不吝是天堂一般。
牢房裡經常打掃,用水沖洗,所以還算乾淨,餘子俊和王越一前一後帶人進來分發牢飯時,裡頭的人卻也早就準備停當,所有人都拿着飯盆和裝湯用的缸子,就在欄前等待。
“唉,時間久了,恐怕我也要把自己當犯人了。”
雖然已經住了很久,但一看到官員們等着分發牢犯的情形,餘子俊還是忍不住心酸不已。
“何必如此?”王越動作很熟練的給一個等着的官兒打了菜飯和湯,笑道:“動彈一下筋骨,吃點苦頭是好處。你看我,來此之前還有肚子,現在可是平平無奇,精神也健旺很多……豈不是因禍得福?”
“你倒真是如此了。”
比起普通犯人來,王越的精神世界當然強大的很,從進來之後,就沒有什麼不適的表現,問案之時,對答也是不卑不亢,從容有度。
所以不論是犯人還是獄卒,甚至是兩個鎮撫,有什麼事都着落在王越身上。到了此時,倒真的是叫他因禍得福,此着此事威望大增了。
等菜飯分發完畢,兩人帶着助手們把自己的一份飯留好,然後再到牢房門口把桶還了回去,交接之時,一個校尉向王越笑道:“老王,恐怕你這份活計做不久了。”
“怎麼?”王越心中一動,臉上卻是不露聲色,只向着那人笑道:“你小子,不要拿我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