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必說這個。”李瞎子很沉穩的道:“我們見過老伯爺,又見了王增一面,他倒挺客氣,和咱們先閒談了一會,然後才聊起公務。別的事情,他倒也沒有多說什麼,只誇說你辦事很得力,京城內外都很安靜。不過,說到後來,他話鋒一轉,卻是說西城這裡有一夥人很是難纏,攆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總之,他說的含糊其辭,也沒有明說,但咱們哥兒倆是什麼人?哪要他多說,他這麼一點,咱們就明白這裡頭必定有貓膩。”
“是,”餘佳接口道:“查幾個賭坊,還不是小菜一碟?只是王增這廝說話雲山霧罩的,咱們也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才耽擱了幾天。”
這兩人可以說是錦衣衛裡最出類拔萃的幾個人之一了,要說起來,能力能和他們比肩的根本也沒有幾人。
要說辦事狠辣,滴水不露,孫錫恩是把好手。打架鬥狠,兇猛廝殺,黃二是個好樣的人才。其餘王超、譚青等輩,也是辦事縝密的好手。
至於武藝強悍,長槍大馬的廝殺,當然數任怨等人。
辦事細密周到,劉勇和年錫之都是一類人,統馭力強,遇事爭先,薛祥等人也是難得的人才。
但江湖勾當,人心陰謀詭道這種事,李瞎子認第二,整個錦衣衛沒有人敢認第一。
這兩人就憑着語焉不詳的幾句話,就能把底細給查出來,不能不說,這就是難得的本事,換了人,一定就做不到。
曹翼就自忖自己做不到,當下便只是向着這兩人拱一拱手,示以敬佩,然後才道:“那麼,到底查出來什麼了?”
“是襄王派來的暗探,也是襄王的心腹護衛。”
“什麼?”
曹翼聞言大驚,幾乎就要跳將起來。
看眼前這兩人的臉色,絕對不是開玩笑,於是曹翼亦是神色凝重,想了再想,便道:“是一樁極麻煩的事”
“對了”
“大人爲了襄王承認太上覆位,當初可下了不小的功夫,現在因爲曹石之變,襄王就算沒有窺探神器,但天下人如果知道他派人入京,暗中查探,或是皇上又或是太后知道了,不知道該怎麼處?”
“怎麼處,可真是爲難。”曹翼苦笑道:“太后說起來是最大了,但其實也就是和襄王平輩,襄王是她嫡親的小叔子,對晚輩可以用的言詞,對襄王可是全不管用,怎麼處?怎麼處法,都是大明一大丑事,足可動搖根基的一大丑事”
要知道,這麼大的一個帝國,在建立之初也不能全靠武力,還要有一定的大義基礎。朱元璋的北伐檄文就是一篇難得的佳作,此文一出,不管徐達和常遇春打的順不順,基本上,明朝得天下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無它,得大義耳。
而維持王朝的統治就更不能靠純粹的武力,露n理和道德才是鞏固國家的基礎。秦朝倒是想靠純粹的武力和律令來治國,但很快就崩潰了。以當時中國的道路和通信情形,用儒家學說的露n理和宗族的力量來統治纔是不二選擇。
既然如此選擇,那麼統治者就不能不講道德,無論如何,臉上要塗一層粉纔算好看。
襄王地位特殊,仁宗子嗣之中,只有他和宣宗、皇三子越王都是當初的張皇后親出的嫡子,而現在宣宗逝世都二十多年了,越靖王也早就薨逝,無子,國除。
剩下在世的親王,只有他和二哥鄭王,但鄭王並非嫡出,且老邁昏庸,根本無人把這個庶出的親王放在心上。
襄王就不同了,仁宗嫡子,當年的張皇后所嫡出,這是出身大宗嫡子,是一條別人難及的身份光環罩在身上。而此親王又以仁德愛民著稱,朱氏諸親王,開國時還象個樣子,比如燕王、遼王、寧王、周王等諸王,都各有特色,有的能征善戰,有的博覽羣書,也有的仁厚愛民,百年之下,當年諸王已經死絕,現在的均是二代或是三代甚至是第四代第五代了,養於深宮,哪裡知道民間稼穡艱難?於是奢華無度,甚至是殘暴兇狠,唯知自己享樂而殘民以逞,如襄王這般不兼併,或是少兼併,而偶發善心,善待儒生的親王,自然就會使舉國上下交口稱頌,以爲是難得的賢王了。
正統元年,宣宗皇帝崩逝。當時的皇太子,也就是當今皇帝尚是黃口小兒,根本不能理政治民。而明朝又沒有垂簾的傳統,所以當時的太皇太后,也就是襄王生母有意召襄王入京,繼承帝位。以張後的能力,手腕,權術,如果堅持此事,襄王即位並非沒有可能。
而幸得當時三楊猶存,是永樂和仁宣年間的名臣,就算是張後也要賣幾分面子。在三楊的反對下,此議遂寢,太皇太后雖愛自己嫡出的幼子,卻也不能不爲了大局。
而到了正統十四年,皇帝被擒之後,就有不少官員建議由襄王北上即位,由此引發了不小的風潮。
至於皇帝復辟,景泰退位,當時皇帝一意要殺王文和于謙,而最終誅殺了大學士王文,其原因也就是有王文要傳召襄王即位的傳言。
此事對皇帝來說也絕非不可能,他自己孟浪失國,太子被廢,景泰無子,是謂大宗無人繼嗣,而襄王是仁宗嫡子,論資格和名望都足夠了,有此傳言,是要掘他復位的根。由此皇帝深恨王文于謙二人,若不是張佳木一意營救,于謙也是必死無疑了。
“這算是鬧的哪一齣啊?”
曹翼苦笑一通,不過,緊接着又想起來,眼前這兩人是什麼角色,想必都打聽了出來確切的消息,問清楚之後,再來決定怎麼做。
“當然是因爲曹吉祥和石亨這兩個死鬼”這一次是餘佳出來回答,他氣哼哼的道:“沒事造什麼謠言,什麼仁宗皇帝是被弒殺的,宣廟其實是太宗之子,所以仁宗把他打發到南京,預備將來廢立。但仁廟身邊的人全是太宗安排,也都是宣廟的人,所以跡象一露,仁廟即位才七個月,就被毒殺了。因着此事,張皇后心中也報愧,覺得宣廟之後不該爲君,所以正統元年的時候,纔想召襄王入繼大統。”
“這些話,不論真假,是當時要給廢立皇上造輿論,曹石二人,哪裡能安什麼好心了?”
“可襄王並不明白,或者是說,聽聞這等事後,是個人也會動心?聽說襄王年紀雖然不小,身子骨倒還硬朗?”
“他哪兒大了?王伯爺都八十多了,襄王是永樂四年生人,才五十一歲,說起來,還算是在壯年咧。”
“這麼說,”曹翼齜牙咧嘴的道:“這位王爺是靜極思動了。景泰元年,大家都說要立他,太后把襄國金符都取回後宮了,後來還是立了景泰皇上,但襄王辭謝的表章沒幾天就到京城了,大家都說他是賢王,知道輕重。”
“哼”李瞎子冷哼一聲,冷笑道:“當時的情形,國不可一日無君,就算襄王長而賢,但當時景泰皇上也是成年,也素有賢名,又在京城裡頭,原本就是備位副儲,防着出事用的。大夥兒再想立他,可也先就在附近,襄陽還遠在湖廣,怎麼立他?此老識趣,憑白就博得一個賢名,聽說當今皇上在後宮看到當年辭謝的表章,也直誇叔父賢德,你們想想,他是聰明不聰明?”
這般誅心而論,也是李瞎子一向的作風,餘佳和曹翼聽了無話,只一笑便罷。
但笑過之後,卻又是苦惱。
襄王可不比普通親郡王,當初大明太祖分封諸王時,每王都給三護衛,雖不能臨土治民,但有軍權
象燕王和遼王這樣的塞王,麾下軍隊還遠不止三護衛這麼多。
後來建文削藩逼反燕王,削藩的志向卻是被燕王繼承下來。畢竟,不管是親是疏,身爲帝王,是絕不會願意臥榻之側,卻有他人酣睡的。經過永樂削藩,普天之下的親王都再無護衛,要麼自己敬獻歸還國家,要麼就被削奪。
明初時,親王雖不理政務,但幾個塞王要練兵治軍,還要定時奉旨北上,帶着寶鈔北上打擊蒙古,勝則大賞諸軍,好不快活威風。
可惜到了現在,不能理會政務,也不能管軍,二王不能相見,出城要奉旨纔可,生生把一羣親藩子弟養成了一羣羣的豬
但襄王不同,素有賢名,而且皇帝因爲感激他幾次辭讓帝位,覺得這位叔王賢德,所以特別下旨,發還了襄王的三護衛。
得此旨意,襄王也未辭謝,現在襄陽城中,這位親王有自己的三衛兵馬,萬一激出事來,瞬間可反,整個湖廣到河南一帶,就會立時大亂起來
有此顧慮,自然也就是投鼠忌器,到了這會兒,曹翼才恨恨的道:“王增真不是東西,這般燙手的事,就這麼推給咱們”
他倒是冤枉了王增,王增倒是勇於任事的,只是王驥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知道王增還拿不下來,便授意叫王增推給錦衣衛來處置,至於如何處置,卻要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