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早晨,如以往一般,辰時剛過巳時初始,陳掌櫃便來到了香滿樓。
他剛一踏上香滿樓的地界,就發現了不對之處。
——照着往常,這個時候樓裡應該有些晚起的客人正在用早膳。就算不高談闊論、只小聲說話,樓裡也該有點動靜傳出來纔對。
怎地現在如此安靜?
甭說人聲了。連夥計吆喝上菜的聲音也沒了。
他疑惑地往前行了兩步,左腳剛剛踏上酒樓外的臺階,噔噔噔的腳步聲傳來。
陳掌櫃一個冷眼拋過去,吼道:“慌什麼?急急躁躁的,給東家丟了臉面!”
一個夥計匆匆跑了出來,到了他身邊,苦着臉道:“哎喲,您可來了。咱們店裡來了尊神,杵在屋子裡不走了,還挑三揀四個沒完。客人一來,他三兩句就把人氣跑。夥計們和他理論,輪番上陣,沒一個說得過他的。王大廚那麼彪悍,都被氣得縮在後頭廚房不出來了。得,還得等您來把人請出去。”
陳掌櫃聽出了門道,“怎麼?又有吃霸王餐的了?”
“可不是。”夥計附耳道:“還是個官兒呢。咱不敢惹,只能等您來了。”
陳老闆砸吧了下嘴,扭頭問:“幾品?”
夥計伸出一手。五根手指頭。
陳掌櫃心裡便有了底。
走了兩步,又回身,神色鄙夷地望向夥計:“多大點兒事!咱們東家是誰?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那麼個芝麻綠豆的官,也能把你們嚇成這樣?活該升不了工錢!”
說罷,他緊了緊袖口領口,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來,慢慢悠悠推開了酒樓的門。
早晨的陽光和煦而溫暖。透過窗戶灑進屋內,落在了臨窗而坐的一個人的身上,爲他的周身鍍上一層淡淡的暖金色。
陳掌櫃的目光就定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身材挺拔,坐在窗邊,在門口只能瞧見個背影。他似是沒聽到門開門合之聲,只單手執着酒杯慢慢飲着,分毫都不留意身後。
陳掌櫃凝視片刻,踱着步子往前幾步,似是自言自語般說道:“哎喲,人吶,最怕的就是沒有自知之明。少了這麼個東西,任他手眼通天,說不準哪日就衝撞了惹不得的貴人,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少年動作頓了頓,將酒杯放到桌上,輕笑一聲,說道:“您這話說得好。是這個理兒。您老可得記住了,千萬別忘記。”
陳掌櫃哈哈大笑,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屁股剛一挨着椅子,笑聲戛然而止。
他微微往前探了身子,揚揚下巴,問道:“大人好生年輕。幾品?”
那人拈着酒杯,頭也不回淡淡地道:“你看不出來?”
“喲!五品!”陳掌櫃拍着椅子扶手,笑了半晌方纔停歇。
他擦了擦眼角笑,得太激烈不小心擠出來的幾滴淚,嘆道:“才區區五品,就敢來這兒和咱們較勁。大人您真是……有膽量!有膽識!”
“東西做得不地道,不付銀子,天經地義。況且……”
少年將酒杯往前一推,擡起漂亮修長的指,往後院處遙遙一點,“剛剛看你們後院,那些個豬,有一半都是病豬死豬吧。照着天.朝律例,你們這樣的行徑,是要封酒樓、將全部人員盡數捉拿歸案的。”
聽了這話,陳掌櫃臉色頓時黑沉如墨,“怎麼着?敢情您還想威脅我?”
他慢慢站起身來,連連冷笑,“勸你一句。後院得事情,你就當做不知道最好,半個字的風聲也不要傳出去。不然的話……”
等了半晌,少年沒接話。
陳掌櫃的笑容跟大,“我看你懵懂無知,就給你指一條明路。在這麼做之前,您最好查一查這酒樓的底細。別到時候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惹了哪位貴人!”
“哦?”少年淺笑着揚聲問:“哪位貴人如此手眼通天?”
陳掌櫃雙手抱拳朝天一揖,“太后的親外甥、陛下的表弟,永樂王府的世子爺!”
少年頓了頓,還未來得及說話,旁邊一人拍案大笑,比方纔陳掌櫃的笑更加大聲。
“哎喲喂。我滴個娘哎……你說他會惹了廖鴻先?不行不行,你得跟我解釋解釋。他怎麼就能惹了那、那誰誰誰了?”
陳掌櫃的循聲看過去,這才發現屋裡頭還有另外一人。華服少年眉眼飛揚,笑容燦爛,正朝臨牀而坐的少年擠眉弄眼。
後者朝華服少年揮揮手,說道:“別鬧。先說完正事。咱們聽聽他能編出個什麼花兒來。”
陳掌櫃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這兩個人,分明就沒把他和東家放在眼裡!
他氣極之下,聲音提高了兩分,語氣就也不善起來,“你們見識少,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我們的東家,可是廖世子的親叔叔親嬸嬸,永樂王和永樂王妃!你們若是敢在這裡尋事……呵。王爺和王妃是心善懂禮的,或許還不會將你們怎麼樣。可我們世子爺脾氣不大好,若是火了,你們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陳掌櫃的一番話說話,臨窗之人沒有言語,錦衣少年卻是跳將起來,三兩步跑到陳掌櫃面前,指了他的鼻子當頭就罵。
“嘿,我說呢,那小子沒做什麼虧心事,怎地坊間對他評價甚差。原來是你們搗的鬼!平日裡若是有人不滿你們,你們就拿了他的名頭來唬人……長久下來,就算大家沒見過他,也只當他是個護着那什麼王爺和王妃的惡人了!”
說罷,他一把扯過臨窗之人,讓陳掌櫃的瞧見後者面容,又吼道:“你看清楚了。他是誰!”
陳掌櫃一臉茫然。
端王孫愣了下,猛地回頭,問廖鴻先,“他沒見過你?”
廖鴻先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他小時候住在宮裡,外頭的人沒機會看到。後來他出了宮在外面住的時候,又已和永樂王交惡,自然不會去那夫妻二人名下的各處地方。
於是,這個酒樓裡的這些人,掌櫃的連同夥計們,竟是沒機會見到他。
以至於,剛纔廖鴻先去到酒樓後院探查,那些人居然還十分好心地告訴他那些都是死豬病豬,莫要隨意碰觸,省得染了疾病。
雖說這些人堂而皇之慣了。可是在他面前也如此坦然和直白……
廖大世子表示,他也十分無奈。
端王孫沒轍,倒抽一口冷氣,說道:“有什麼法子證明下身份麼?”
廖鴻先勾了勾脣角,不緊不慢地從懷裡掏出一大堆方形物,擱到身邊的桌子上,一個個地往外面排開。
禁衛軍的腰牌,戶部的腰牌,身爲王府世子的腰牌,出宮玩時候先帝丟給他的腰牌,搬出府的時候太后給他的腰牌,陸元睿登基給他的腰牌……
桌子上一字排開,甚是壯觀。
端王孫指了它們,樂呵呵說道:“看見沒?他一個人的!”
陳掌櫃伸長脖子快速掃了兩眼,琢磨了下,腿就開始發軟了。
能蒐集那麼多個腰牌,而且就算是得了新的後,先前的那些個都還能留在身邊當玩具耍的,這天下間就一個人能做得到。
看着少年俊美的容顏,瞧着他脣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陳掌櫃的冷汗登時流下來了。
怪道一進屋,他視線不由自主就被此人吸引過去了。
這位小爺舉手投足間,帶着渾然天成的悠閒與肆意,通身的貴氣顯露無疑,比自家東家還要奪目。分明、分明就是那個手眼通天的小貴人。
可惜他當時看愣了,竟是沒反應過來!
想通了這一點,陳掌櫃腿再也站不住,顫巍巍地晃了晃,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端王孫嫌棄地踢了他兩腳,幫廖鴻先把那些腰牌收起,問道:“這廝來的時間倒是算得準。數年如一日啊。”說着,將東西往廖鴻先懷裡一塞,“聽着外頭聲音,京兆府的人好像已經來了。你是準備在這裡瞧完一整套熱鬧再走,還是交給他們就行,咱們先撤?”
廖鴻先說道:“交給他們罷。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忙。這個酒樓如今後院擺着起碼幾十頭病死豬,東家的罪責是完全跑不掉了。單看到時候量刑的高低了。”
語畢,他從懷裡掏出一小疊紙。
陳掌櫃看着他漫不經心的模樣,暗暗有了計較。
他雖然害怕廖鴻先,但是,他也怕自家那兩個不饒人的東家。
眼看廖鴻先把紙張攤開細看了幾眼,他壯着膽子喊道:“廖大人!雖然您好像句句在理句句有據,但您別忘了,東家可是您的長輩!您若是真的不顧倫理親情,由着東家被人押到公堂上,到時候,您也少不得要被人指責非議!”
端王孫噝地倒抽一口冷氣,心說是啊,悄聲問廖鴻先:“要不要讓大皇叔處理這事兒?”
他家大皇叔,那就是皇帝陛下了。
廖鴻先微微搖頭,又朝着瑟瑟發抖的陳掌櫃看了眼,憐憫地道:“你想幫他們說話,卻是用錯了法子。旁人不曉得,我卻是知道,文書上這兒真正的東家,是廖澤昌。你說,我大義滅親,綁了自家違法的堂弟去刑堂,衆人會怎麼議論我?”
陳掌櫃委頓在地,面如死灰。
——這件事,對外誰都沒說過。這位爺卻特意查清了。
廖鴻先懶得去理會陳掌櫃的神色變化。
他將手裡頭的單子交給了陳掌櫃,“告訴你東家,若想他們兒子沒事,能夠從牢獄裡活着回來,就把這上面的東西給我弄回來。少一個都不行。”
陳掌櫃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廖鴻先讓他把單子給廖宇天和董氏。想了想,腦袋別不過彎兒來,“您和東家不是住在一起麼?怎地還需要小的給送?”
廖鴻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冷冽如寒霜。
陳掌櫃縮了縮脖子,不敢多問了,乖乖舉起雙手接了過來。
端王孫打開大門,京兆府的官吏闖了進來,嘿笑道:“得虧了咱們帶的人多,前後左右都盯緊了。不然的話,剛剛後面那幾個擡豬的人出去,咱們可瞧不到了!”
聽到最後一個應急措施也被破解,陳掌櫃絕望到了極致。
京兆府的官吏已在拿着繩子綁他雙手了。
他望着廖鴻先灑然離去的背影,高聲吼道:“你濫用職權公報私仇,小心遭報應!”
廖鴻先回首看了他一眼,嗤笑了聲,不搭理他,轉身走了。
廖鴻先說是有急事,但是在去戶部前,他到底是繞了個圈先回家了一趟,省得江雲昭擔憂。
他到家的時候,江雲昭正盯着眼前的書卷看,眼神空濛,顯然是心不在焉。
廖鴻先慢慢走上前,猛地將書卷抽走。
江雲昭被嚇了一跳,正要開口,擡眼看見了眉目舒展的廖鴻先,驚喜道:“成了?”
“成了。”廖鴻先說道:“不過今日我列舉在單子上的物品,只有嫁妝丟失的三成東西。”
“三成?”江雲昭疑惑,“爲什麼不全寫上?”
“那些東西定然有許多被他們用去了。全寫上,他們一時半刻也湊不出來。此其一。再者……若是一下子挖走太多東西,他們心疼之下,不肯保兒子、非要留東西,那該怎麼辦?一步步來。”
江雲昭想了下,惋惜道:“他們湊東西的時候,我想稍微暗中阻撓一下。你不會介意吧?”
廖鴻先挑眉看她。
江雲昭垂眸說道:“廖澤昌做盡壞事,我想讓他在刑牢裡多待幾日。他爹孃不知怎麼教他,就讓刑罰教教他。”
那個人看她時候的噁心眼神,她到現在都還記得。
“自然沒有問題。”廖鴻先道:“只要在清明前讓他們還清就好了。還有好些天,不急。”
清明節的時候,大家都要去郊外京城廖家的墳地祭拜先祖。
廖鴻先不想在那日裡還要煩心應付他們。
江雲昭便笑了。
“你還是別管這個了。交給我去安排。”
廖鴻先一把將她攬在懷裡,輕吻着她的額角,含糊道:“左右已經跟刑部的尚書打過招呼了,等咱們的東西到手,他才結案。你到時想辦法讓那些東西在清明前一天早上湊齊就好。不過,那酒樓我不準備給他們留下了。我瞧那酒樓的扶手和隔欄的木質不錯。到時候拆酒樓的時候,順便砍下來劈開當柴燒。你說是丟到廚房做飯生火用好呢,還是聚到一起讓人好生做些燻肉出來?”
“都不好。”江雲昭拒絕道。
廖鴻先擡眼看她。
“那上面有染漆。燒起火來,可是有毒的。”江雲昭一本正經道。
廖鴻先怔了怔,搖頭失笑。戳着她的髮髻,無奈嘆道:“你啊……真是。太會掃興了……”
廖鴻先特意回來這一趟,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等下酒樓的事情鬧出來後,京兆府要來人抓廖澤昌,王府裡少不得會雞飛狗跳一陣。
他特意問同僚要了三十二個有力氣有功夫的丫鬟婆子,帶回府裡,吩咐她們等下務必要守好晨暮苑、護好江雲昭。
與江雲昭解釋完今日之事,又見那些武力僕從準備好了,在院子邊緣各處散開,嚴陣以待,廖鴻先這才放下心來,朝着戶部匆匆而去。
江雲昭聽廖鴻先所言,這一日剩餘的時間裡,她只打算窩在院子裡做事,不出院門。左右如今快到清明瞭,她也好生做些食物備着,好等那天能用使用。
懂武的婆子丫鬟果然厲害。
聽到院外響起亂聲的時候,江雲昭派了紅鶯過去查探過。知道院內沒有引起太大的異常,被那些人盡數擋住了,連個鳥兒都沒能飛到院子裡來,她就也放下了心,
剛開始一兩日,董氏沒事的時候還會來到晨暮苑的門口,剛開始旁敲側含沙射影,後來口不擇言指桑罵槐地指出,江雲昭和廖鴻先人品低劣,居然算計親人。
江雲昭聽丫鬟們重複這些話的時候,只是笑笑,壓根不搭理,更不會過去見她。
因着廖鴻先這第一次列出來的東西,本就是二房就算得手,也不會賣掉的物品。故而那些物什,本就在二房的庫中乖乖躺着,只湊足了送過去便可。
但不知怎地,明明已經整理出來的東西,擱好了在一旁放着。等到清點的時候,每次總會有那麼些不見了的。左找右找尋不見。但是過上一兩日,先前的東西回來了,剛清理出來的一些新的,又不見了。
東西好像長了腿似的,神出鬼沒,忽有忽沒。
到了後來,新荷苑的人沒幾個肯幫忙整理看守這些東西了。
就在這個時候,府裡突然傳出一種流言,說是當年的世子夫人去世得冤。如今她的東西得以重見天日,爲了給她鳴不平,便特意做出這種狀況,好讓人再次想到那個美麗早逝的女子。
雖然這些話聽着是無稽之談,可董氏聽聞後,便再也不敢熄燈睡覺了。她的屋子裡,就算是大半夜,也依然點着燈。
眼看着清明節近了。
姚希晴告別董氏她們,回了自己家鄉,準備參與祭祖。
她保平安的那封信到了董氏手裡的時候,正是‘鬧鬼’事件愈演愈烈的時候。
董氏被嚇得好些日沒有睡安穩,已經臉色暗淡雙眼凹陷。
收到這封信後,她粗略看了幾眼,壓根沒有露出半點喜悅之情,而是甩着手裡的信紙,問周圍的人,“東西找全了嗎。怎麼?還沒?沒的話快去找!”
她將所有人都遣出去找東西后不多久,突然地,一個婆子猶豫着來稟,說道:“東西好像齊了。”
這些天疑神疑鬼已經成了習慣。
董氏聽說後,分毫沒露出喜悅之情,而是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再去看看。半點差錯都不能有!”
她曾經那麼努力地試圖去找出來,都沒有成事。今天才剛剛開始沒多久,哪就那麼容易集齊了?
正心中不耐地趕人出去,又有一人來稟:“夫人,東西、東西好像全了!”
董氏這才冒出點念頭。
——難道是真的?
她狐疑地親自過去,一件件數了半天,確認無誤,心中突然涌起一絲心酸。卻也不容多想,忙喊着讓人將東西擡到馬車上。
“快!快!快送到大理寺去!若是晚了,沒你們好果子吃!”
今日已經是清明前最後一天了。
若是廖澤昌依然被關在大理寺監牢裡,明日無法參加祭祖,那可真的是鬧了個大笑話了!
看着董氏心急火燎的模樣,江雲昭將手中的清明糰子包好,捏出漂亮花瓣,這就放到了案板上。
……
第二日,一大早,王府的衆人便都起了身。
清明節是重大的節日。若是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這一天的祭祖,無論富貴貧賤,都是一定要參與的。
江雲昭將祭品和路上來回要用到的吃食盡數準備好,這便吩咐了人,讓她們把東西擡到車子上。
今日她沒有再用廖鴻先給她準備的華麗馬車。
祭祖畢竟是件十分肅穆的事情。若是再用那麼華麗的東西,到底是說不過去了。
廖鴻先自早晨起身便十分沉默。
江雲昭理解他的心情,就也不難爲他,叫了李媽媽和大病初癒的封媽媽一起,將馬車和丫鬟婆子安置好。
一切準備妥當,就也上了路。
走到半途,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
到了郊外,依然不乏踏青和祭祖的行人。
有人在路邊詠起清明的詩,引得小孩子一連串附和。
江雲昭正微笑着聽着這一切,突然,前面不遠處響起了連續幾聲低低的啪嗒吱嘎聲。
像是有東西斷裂了的聲音。
她本不在意,打算讓人繼續前行。
誰知外面車伕說道:“夫人,好像王妃她們那邊有馬車壞了。幾位姑娘正走過來,或許,想借夫人的車子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