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5.城
這一日,江雲昭收到一封信。
信是薛老闆送來的,親手交給了長夜。長夜帶進晨暮苑,捧給了江雲昭。
江雲昭聽聞送信之人是誰後,當即將它打開來看。
很平凡的一張紙,只寫了幾行字。雖然說得隱晦,但江雲昭知曉寫信之人問的是什麼。故而將裡面的內容細細看過,擰眉沉默。
“可是有什麼不妥?”李媽媽不知寫信人是誰。瞧見江雲昭的神色變化,在旁問道。
“沒有。”江雲昭說道:“……就是有些難以回答罷了。”
雖然信中人說是隻想知道一個結果,但是江雲昭思量過後,決定親自過去一趟,見一見對方,親自和她說幾句話。
今日已經過了晌午。若是再出去,怕是趕不及天黑前回來,便安排第二日出京。
那地方距離京城頗有些距離。第二日天剛矇矇亮,江雲昭簡單吃過早膳,出發去往明粹坊。
要見之人所在之處不可被旁人知曉。王府的馬車太過顯眼,必會被有心人看到,定然不行。
江雲昭到達明粹坊的時候,薛老闆早已備好了馬車。那馬車樸實無華,與尋常車子並無甚不同之處。正是先前江雲昭和廖鴻先去往花街柳巷時,所用的那一種最普通的。
“我想着您那麼早出來,定然早飯也吃不妥帖。車上備了些吃食,給您路上準備的。”
眼看着江雲昭下了王府的車,準備換乘那一輛,薛老闆在旁說道。
江雲昭頷首笑道:“還是你細心。”
她正要上車,想起來一事,回首問道:“下午的時候,薛老闆可是還在店裡?”
“是。今兒作坊要送來一批新近製作的衣裳,整整兩車。少不得要忙碌一番。午後的話,應當也還在清點貨物。”
“那便好了。”江雲昭說道:“到時候我回來,有些話想與你講。前幾日就想說了,一直沒機會。今天既是來了,少不得要問一問。”
說罷,她笑笑,再次叮囑道:“到時候可不許說假話。”
薛老闆看着她的笑容,再將她的話細想了遍,隱約猜到了什麼,不禁面上微紅,難得地訥訥說不出話了。
江雲昭這便上了車子,與她道了別。
車子外面尋常,內裡卻是構造別緻。
這次江雲昭要坐車許久,車上便鋪了厚厚的錦墊,又擱了幾個靠背在側邊。
其間的小桌子上,放了個食盒。打開來看,裡面是各種小點心與兩碗羹湯。
那些點心均不過拇指指尖大小,用一個個小紙包包了起來,排在一起。吃的時候,將小紙包打開,剛好一口一個。與新嫁娘偷偷藏在荷包裡的那種類似。想來是怕江雲昭路上吃東西不方便,特意做成這般。
江雲昭拈起一個看了片刻,喟嘆道:“丁老闆可是有福氣了。”
紅襄在旁也跟着感嘆:“薛老闆可真是個細緻人。”
這次因着要去遠處,帶多了人會引人注意。江雲昭便選了紅襄一人單獨跟着。
歪靠在車上小睡了會兒,再起身,江雲昭已經恢復了精神。
問問紅襄,知曉已經出了京城,到了京郊。
江雲昭朝外細看,剛撩開簾子,清新空氣便撲面而來。
呼吸到這般清新的空氣,她才驚覺,最近京中事情繁多,竟是許久都未曾出來遊玩過了。
左右這郊外無甚人經過,江雲昭索性讓紅襄將車側面小窗上的簾子掀開一個角。這樣既有清新之氣傳入車內,她靠在車邊也能瞧見外面的情景。一舉兩得。
不知不覺,時間過去得飛快。
江雲昭剛剛覺得倦累,目的地也就要到了。
想到將要說起的事情,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心情沉重些許。讓紅襄將簾子放下後,江雲昭坐在那兒,合目靜思。
車子駛入一處地方,而後降低車速,緩慢行了會兒,最終在一處地方停住了。
這是個不大的城鎮。
一面靠山,一面靠河。景色不錯,最重要的是,民風樸實,人們的臉上都帶着滿足和善的笑意。地方小,十分清淨。
鎮子的西北角,有一家胭脂鋪子。鋪子不過一間店面,但裡面卻有不少客人。裡面擺着的六張椅子早已坐滿,因座位不夠,有不少客人正立在屋中挑選。
由於店主人的熱情細心,大家都帶着同樣欣喜的笑容,並無半分不耐煩。
江雲昭在門外靜立片刻,這便往屋內行去。
店主人正和一位新來的顧客詳細講解自己店中的東西和鎮子裡其他鋪子有何不同。正說到“我的粉不會像他們的那樣,一笑就撲落落掉下來一大半”,店主人隱約看到有人進店。
她高聲說了句“歡迎,請稍等”,又察覺不對。扭頭去看,就見江雲昭含笑立在一旁。
店主人的手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下。
她先是露出了個驚詫萬分的呆滯表情,而後,那呆滯一點點消逝,轉換成了驚喜。
她將胭脂隨手擱在一旁,急慌慌迎了過來,執了江雲昭的手,歡喜而又激動地道:“你怎麼來了?”
說話間,居然和往年一般,露出了江雲昭許久不見的嬌俏笑容。
“看了你的信,有些擔心,過來看看。”江雲昭說道:“你先招呼客人吧。”
廖心慧知曉她說的是什麼。抿着脣沉默了下,又拉了江雲昭入到裡間。給她倒了杯茶,讓她在內室坐好歇着,這纔去到店裡繼續招呼客人。
江雲昭聽着她在外間的笑語聲,再思量到她在心中所寫及所擔憂的事情,不由暗暗嘆息。
往日嬌氣的女孩兒,一舉一動已然幹練起來。皮膚也不似以前那麼白,多了健康的小麥色。
曾幾何時,這是個喜怒全部擺在面上的女孩兒。如今,卻也知曉在生活中戴上面具,掩去自己的情緒,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了。
待到這批客人離去,廖心慧就與江雲昭行了出來。
廖心慧關了店門,在屋門上掛了個牌子,示意店主有事,今日歇業。又從牆根處摸出一支炭筆,在牌子最下端寫下了今日日期。
做完這一切後,廖心慧拍去手上塵土,又拿帕子淨了手,這才走到江雲昭身邊,指了一個方向。
“我去家說話罷。就在那兒,隔了一條街就是,不遠。是走着過去還是坐車?”
“走着罷。坐了許久,也有些乏了。”
“也好。其實,我每日裡都是走着來回。這路上景緻不錯,真坐車,反倒沒了意思。”
廖心慧說着,與江雲昭相攜着往前行去,不時說上一兩句話。
只是過了半條街後,廖心慧就越來越沉默,笑容,也越來越淡。
待到走進她那個小院子後,臉上的笑意,已經全然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愁。
關上院門,廖心慧急急地拉着江雲昭在院中坐下,問道:“哥哥、哥哥這一次,可還熬得過去?”
她用了個‘熬’字,分明是心中已經知道了廖澤昌被抓的事情。或許也知道了,廖澤昌殺人的事情。
江雲昭輕輕問道:“你怎麼知曉這事兒的?”她派來這邊傳話和幫忙的,絕對不是嘴碎之人。怎會將這些事情盡數告訴廖心慧?
廖心慧並沒打算瞞她什麼,直言道:“前兩天的時候,有位走南闖北的商人路過這裡,在酒樓吃飯的時候,說起這些。他剛從京城出來,說這事兒牽扯到高門之家,傳得神神秘秘的,不知道真假。不過看着,不離十。”
“走南闖北的商人?這裡竟是還有不少外地人過來麼……”江雲昭說道:“你萬事小心。”
“不用爲我擔憂。”廖心慧心下溫暖,緩聲道:“若你不知道我還活着,若你不知道那間店鋪就是我的,恐怕,你也認不出我來。”說着,她自己先笑了,“我長高了些,也黑了不少。若是讓我爹孃和哥哥來認,怕是也不敢十分肯定這就是我。”
說到至親,廖心慧想起自己擔憂之事,一下子沉默了。
江雲昭想到她所擔憂的,又想到剛剛她的問題,沉吟着說道:“原本想着判了後與你說聲。如今尚還在審,便沒透露消息與你。”
還在審,就是還沒定下來結果。廖心慧知曉了,又不能過去,只是徒增擔憂和煩惱。
廖心慧知曉她的好意,咬了咬脣,又問:“那我爹爹和孃親呢?他們聽了哥哥的消息後,什麼也沒有做嗎?”
“他們病了,很嚴重。”江雲昭實話實說,“如今他們沒什麼銀子了,自然沒法去幫忙。”
廖心慧心裡有些發堵。
她明白,江雲昭這個說法,算是十分委婉了。
就那些日子來看,不只是她的父母,就連她的兄長,都會爲了銀錢而不顧一切。
又怎可能爲了親人的生死,而浪費最後一點點銀錢呢?
廖心慧激動地站了起來,在院子裡來回快速走着。突然腳步一頓,站在那處立了很久。
而後,她搖了搖頭,慢慢行了回來,摸了旁邊的凳子,坐好。
“他們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吧。”廖心慧說道:“我離開前,就看着他們的情形不對。早就知道,他們這樣下去,必然要害死自己。可是我勸不動他們。”
只是沒料到事情發展的速度超出自己的預料。
江雲昭說道:“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路。與你無關。你無需自責。”
聽了江雲昭這句話,廖心慧靜默了許久,最後扯了扯脣角,露出個釋然的笑來。
“是的。旁人勸,他們也不肯聽。既然選擇了,就悶着頭走下去了。說實話,他們這樣行事,當真是蠢笨至極!”
廖心慧說到最後一句,不由拔高了些嗓音。
但‘蠢笨’二字過後,她身子顫了顫,終究有些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開始嗓子發堵,鼻子發酸。
“以前他們不這樣的。他們關心我,愛護我,從來不讓我受一點點的委屈。”
她哽咽着說了半晌,又緩緩止住了。
——這些日子做生意,與人打交道,她才慢慢發現,自己和至親以前的做法有多麼荒唐。
總喜歡擺出高人一等模樣的,沒人會喜歡。那般不爲旁人考慮、事事只想着自己的,到底有多麼可憎。
想通這些關竅,廖心慧終究是慢慢平靜下來。
“不,他們從來不曾未旁人考慮過。只是以前,我還算是他們的女兒。後來,他們把我也擱置到那‘旁人’之列了。如今,輪到哥哥了。”
江雲昭着眼前悲傷的女孩兒,感慨萬千,卻不知如何能夠安慰她。只得拉住了她的手,安撫地握了握。
待到平靜了些,廖心慧問起近日來他們的情形如何。
江雲昭大致說了下。怕刺激到她,一些細節並未提及。
但是,餘下的這些,也足夠讓廖心慧聽得心頭髮寒了。
她原就知道,這些時日裡,家人早就不像家人了。只是沒想到,自家爹孃和兄長,會漸漸無情到這個地步。
不由更加感激江雲昭。
——若不是江雲昭出手相助,她或者是死,或者,是日子更加不堪。
因爲若她沒有弄錯的話,父母和兄長都是吸食了菸葉之後纔開始愈發不正常起來。
而那菸葉……是崔少爺給他們的。
如果她嫁去崔家,便是入了狼窩;若不嫁過去,就是一個死路一條。
二人又說了會兒話,然後江雲昭便告辭準備離去。
她緩步行到門口,正要邁步走出院子,手臂一緊,卻是被身後過來送她的廖心慧一把拉住。
江雲昭這便回身去看。
廖心慧垂眼看着地面,說道:“我……到時候,若是人真的沒了,我想去上一炷香。悄悄地。”
江雲昭考慮了頗久,最終說道:“你放心。我會盡量幫你做成。”
“好。多謝了。”廖心慧輕輕說道。
江雲昭微微頷首示意,就要朝外行去。
誰知剛走了兩步,又被廖心慧叫住。
“不用了。還是不用了。剛纔是我想岔了。”廖心慧快速說着,竟是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我若真去了,萬一控制不住自己,惹出了亂子,那怎麼辦?”
她咬了咬脣,深吸口氣,擡起雙眸,堅定說道:“我不去了。到時候他們出了事,你與我說一聲。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了。”
當初她選擇這裡,離京城不太遠也是原因之一。
她總覺得,離京城近了,就好像家人還在身邊。
只是,如今她驚覺,家人早已不是以前的她的家人。她這般的堅持,也不知還有沒有意義。
江雲昭知道廖心慧現在心情煩亂,再多安慰的話,都是蒼白無力的。倒不如讓她自己好生想想。
安慰她些許後,便告辭離去。
馬車在路上平穩行駛。
聽着車外的馬蹄踏地聲,江雲昭似有所感,撩起車簾往後看去。就見路的盡頭,一個瘦弱的身影正靜靜立着,往她這邊看過來,傷感而又堅強。
……
回到明粹坊後,江雲昭尋了間安靜的屋子,小口小口地飲着茶,靜思了許久。
待到心情平復下來,問過了夥計們薛老闆如今的所在,這便去尋了薛老闆。
薛老闆正在明粹坊一處成衣鋪的後院內。
她站在幾口大箱子間,指揮着店裡的夥計將箱子裡的衣裳依次拿出來,又叮囑一定要將那些衣服按照類別分好了,再好生擱置到店中之內。
聽說江雲昭過來了,她驚喜地回過頭來,又高聲囑咐了夥計們幾句,就從箱子間走了過來。
“您怎麼過來了?先前聽說您來了,我去了趟。紅襄說您想靜一靜,我便想着等下再過去。誰知這會兒的功夫,您竟是親自來了。”話語間,是滿滿的自責。
江雲昭笑道:“你過去與我過來有甚區別?幾步路的事兒罷了。”說着,她與薛老闆往旁邊行去,“你和丁老闆的事情定下來了沒?這可都好些天了。”
薛老闆性子爽朗,卻也萬萬沒想到江雲昭會在這個情形下十分隨意地問起這事兒。不由臉上微紅,說道:“定下來了。只是現在他剛跟百珍閣的東家請辭,還有些手上的事情沒有處理好。等處理好,就能過來了。”
“那你們的事呢?”江雲昭笑着看她,“哪天辦?”
薛老闆知曉她說的是成親,雖然素來沉穩自若,這一刻卻也臉色通紅,嗔道:“東家!有您這麼問話的麼?”
剛纔上面那一句她能十分順溜地說出來,已經是極爲難得了。這一句,卻讓她怎麼答?
誰知江雲昭看着她發窘害羞的模樣,卻是笑了。
“這就對了。這纔像是快要成親的人。”江雲昭說道:“我看你說起來的時候,跟說旁人的事情一般沒有情緒,還以爲你不當回事兒呢。”
薛老闆怔了下,忍不住笑了。
兩人間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不準備大肆操辦了。我們都年紀不小了,不覺得那樣吹吹打打鬧成一團有什麼意思。到時候,就請幾位友人過來,坐上兩桌。讓大家分享一下我們的喜悅,就也罷了。”
“這樣也好。”江雲昭很是意外。思量過後,也有些理解,嘆道:“倒也像是你們的性子。”
見她沒有刻意再勸,薛老闆反倒更加喜悅起來,說道:“是了。先前我們和一位友人說起來,他還不理解。如今看來,倒是東家更懂我們的心意。”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江雲昭問起她那日擺酒的一些細節,再說了幾處需要注意的地方,這便商議好了。
臨行前,江雲昭拿出一個信封。
這是她今日走之前便帶着的。如今就交到了薛老闆的手中,說道:“我們也沒什麼賀禮好準備,就想着送你們這個,好歹也能用得上。”
說罷,她便與薛老闆道別,上了車。
只是車子還沒駛出去巷口,後面就傳來了急切的嘚嘚馬蹄聲。
紅襄朝外看了眼,見一個女子正騎馬追來,悄聲與江雲昭道:“是薛老闆!”
江雲昭知曉薛老闆的性子。既然騎馬也要追過來,那是是打定主意不追上決不罷休。江雲昭索性讓車伕把車子停了下來,在那處等她。
不多時,馬蹄聲止,停在了車外。
江雲昭去到車邊,往外看去。
薛老闆拿着那個信封,上前來,急切道:“主子,這怎麼成?您怎麼給……這麼貴重的東西!”
那信封裡,是一處房契。在明粹坊不遠處,三進三出。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裡,這禮,着實是很貴重了。
江雲昭笑道:“你就收下吧。不過是一點心意罷了。”
薛老闆爲了明粹坊操勞多年,甚至耽誤了自己的私事。廖鴻先和江雲昭都覺得,相較於她的付出,這個確實算不得什麼。
薛老闆還欲再言,江雲昭卻是朝她道了聲別,又說了句“你好生收着就是”,便讓車子繼續行駛,就這樣離去了。
雖然薛老闆說是擺‘兩桌’,江雲昭當時只以爲是個約莫的數字。誰知到了那日,她和廖鴻先赴宴,方纔知曉,薛老闆和丁老闆竟然真的只擺了兩桌。
算上家人,也總共只有一桌男客,一桌女眷。兩邊各有九個人,加起來也才十八人。
廖鴻先和江雲昭對視一眼,都有些佩服他們倆了。
拜堂,敬酒。有條不紊。
沒有鑼鼓聲響,卻透着溫馨和睦。
沒有喧鬧的吵嚷聲,滿溢着的,只有親人和友人的真誠祝福與問候。
一個婚禮,就這麼簡簡單單地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廖鴻先很是感嘆。
“平日裡看薛老闆,便是個有主意的。沒想到,竟然做到了這一步。”
江雲昭斜睨他一眼,哼道:“羨慕了麼?難不成還在後悔,想着早知這樣,我們當初的婚事也這樣辦了?”
廖鴻先知曉她是在開玩笑,摟住她輕笑,“那可不成。本官娶妻,那得搞得天下皆知方纔盡興,怎麼能這麼悄無聲息的?”
兩人說笑了會兒,回到王府,才知道今日的時候府裡又收到了另外一份請柬。
因着主子們不在,封媽媽就將請柬代爲收下。如今江雲昭回來,這才捧了來給江雲昭看。
江雲昭打開的時候還不是特別地在意,細看之下,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發出請柬的,是楚月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