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城
江雲昭下意識地就朝那池子疾行而去。
走了沒兩步,旁邊假山後突地走出一人,伸手就去攔她。
江雲昭被突然出現的手臂驚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好在理智尚存,第一反應側去看,驚詫不已。
“你……”她剛說出一個字,對方將食指豎在脣邊示意她噤聲。
孟得勝四顧看看,見沒有旁人。無聲地對她說了聲‘得罪了’,一把拉過她,將她往假山後推,塞到了假山和牆壁的空隙間。又扯過旁邊的雜草,遮住了她一些身形。
江雲昭剛剛站定,他眉眼凌厲地朝她看了一眼,指指自己,又指指池塘,示意他會搞定,讓她千萬不要出來。
孟得勝性子沉穩,斷然不會做毫無理智之事。
江雲昭雖擔憂葉蘭芝,但是想到她臨了那句‘江雲昭害我’的話語,最終朝孟得勝微微頷,口脣微動,無聲道了句‘多謝’匿在假山後站定。
一切不過是在須臾間完成的。
孟得勝快步走到池邊,撩起衫子下襬,跳到池中,蹚到先前漣漪冒出之處,躬下.身子,單手一撈,拽着衣裳從中拎起一個人來。
他想單手將這人丟到池外去,無奈這人加上一身溼衣後重量極其可觀。單手扔出着實困難。
孟得勝順手一帶,將對方雙手抱住,這就準備將人拖到外頭。
葉蘭芝先前趴在池子裡被水悶得差點背過氣去。
這個時候稍稍緩過神才現不對,擡眼一看,瞧見自己居然被個男子抱住,叫嚷着“放開我”,不住掙扎,要往下跳。
孟得勝不過是見人要誣衊江雲昭,有心相幫,故而出手將使壞之人的計謀打斷。
他哪裡會認得葉家的姑娘?
見葉蘭芝掙扎着要下來,他也不多攔,當即準備將人擱到池外便罷。
誰知這時候腳步聲紛至沓來,竟是已經到了院門口。
孟得勝和葉蘭芝稍一愣神的功夫,那些人已經到了他們不遠處。
“你們在做甚麼!”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厲喝着,雙目宛若利刃,在二人身上不住巡視。
孟得勝這才意識到自己抱了個姑娘家,就將她放到了地上。
葉蘭芝看了眼那儒雅男子,瞧見他滿面怒容,她溼漉漉的身子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再看到男子身邊的幾名少年郎……
視線定格在最爲搶眼的那一人身上。
她貪婪地看着他,被水浸透成縷的長散落在臉上,透過其中,依稀可見兩隻眼眸閃着的毅然決然的亮光。
但只一瞬,她就側身趴在池沿上大口大口喘息,間或吐出口中穢物。
廖鴻先無暇理會她。
他自踏入院中便開始四處張望,試圖找到那個熟悉的嬌俏身影。
但是,沒有任何結果。
廖鴻先擰眉,不悅地質問葉蘭芝:“我先前聽你提到昭兒……她人呢?”
方纔葉蘭芝叫得大聲。幾人恰好在附近,就都匆匆趕了過來。
廖鴻先心知江雲昭絕不是葉蘭芝口中那般惡毒之人。不待葉蘭芝回答,他眉目一冷,嗤笑着說道:“你想好了再答話。莫要沒誣衊成功,反倒將自己的性命給搭上了!”
那儒雅男子擔憂葉蘭芝,正脫了外袍給她披上,聞言一下子沉了臉,對廖鴻先道:“廖世子這是何意?難不成蘭芝那般說法,竟成了刻意誣衊了麼!”
此人正是葉蘭馨和葉蘭芝的父親、葉大學士的嫡子葉侍郎。
葉侍郎說完這話後,自己先是一愣,忙去看廖鴻先。
果然,廖鴻先周身一片肅殺,哼道:“難不成葉侍郎這話,意思是說昭兒果真暗害她了不成!”
葉侍郎被堵得心口窩着火,騰地下站起身來,怒道:“那依着你的意思,一定是蘭芝誣衊了?”
“正是。”廖鴻先勾勾脣角,揚起個嘲諷的弧度,“事出必有因。還請葉侍郎說說看,你家女兒,到底有哪個地方值得昭兒冒險做這種事情!”
葉侍郎心念電轉,張了張口,卻無從辯駁。
廖鴻先望向葉蘭芝,不屑地道:“你還是把實話說出來吧。拖得久了,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葉蘭芝趴在池邊瑟瑟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葉侍郎快步走到二人中間,擋住廖鴻先憤怒的目光,做出保護女兒的姿態。
葉侍郎的長女成了江雲昭的嫂嫂,他們二人本是有親。如今爲了葉蘭芝的幾句話,二人居然當場對抗起來。
旁邊幾人看着勢頭不對,趕緊來勸。
葉蘭芝憤怒地聽着看着,再顧不得禮節,用溼透的袖子隨意擦了擦脣角,手撐地面慢慢站起身來,仰起頭,怒視着那個高大的少年,一字字恨聲說道:“你覺得你的好昭兒斷然不會做出這種事情,是嗎?”
廖鴻先根本懶得答她。只微垂着眸極其輕蔑地哼了聲,半個字兒也欠奉。
葉蘭芝見他甚至都不肯再多看她一眼,又惱又怒,高聲喊道:“若她問心無愧,又怎麼一下子不見了蹤影!”
不待廖鴻先反駁,一旁的端王孫跳將出來,“咦”了一聲,做出十分正經的模樣,奇道:“依着你的意思,那如今不在這院子裡頭的人,都相當可疑、均有可能是暗害了你的人咯?”
他雙手抱胸,咧了咧嘴,學葉蘭芝剛纔的語氣,“畢竟除了你們兩人外,其餘人都可能是‘一下子不見了蹤影’的嘛。”
孟得勝正朝暗處的江雲昭搖頭示意,讓她千萬別出來。
聽聞端王孫說到自己,孟得勝忙斂神回身,說道:“方纔我看着姑娘入水的。當時她的身邊並無旁人。”
他救出葉蘭芝的時候,現場幾人全都看到了。
葉侍郎沒料到唯一的證人居然這般說,頓時惱羞成怒,橫眉叱道:“無知小兒,竟敢信口胡說!”
孟得勝就算剛開始不知道這些人的身份,也已從只紙片語裡曉得了一些些。
聽聞‘葉侍郎’時,他就想到了這女孩兒大概的身份。他萬萬沒想到,這個隨意誣衊江雲昭的居然是葉大學士家的孩子。
思及自己窩在假山後小憩時看到的、聽到的那一切,孟得勝剛直的眉眼又冷厲了幾分,“晚輩保證,這位姑娘入水之時,周遭十尺以內絕無旁人!”
葉蘭芝不知他將事情整個瞧了去,猛地回頭看他。
孟得勝豎指指天,對着葉蘭芝說道:“在下敢對天下重誓。姑娘若是覺得自己委屈了,不放與在下一同誓。你意下如何?”
他性子耿直,周身自有一股堅定正氣。這般鏗鏘說來,就連葉侍郎也不得不承認,此子看上去十分可信。
“爹爹!你可不要信了這莽夫的話啊!”葉蘭芝看到葉侍郎神色有所鬆動,生怕連他都不幫自己了,忙拉了父親的衣袖泣然說道:“江雲昭肯定還在這裡!這麼短的時間,她沒道理能跑得了!”
廖鴻先輕輕嗤道:“若想弄清真假,其實有個辦法最爲容易。”
說罷,回朝着院門處輕喝一聲:“來都來了,畏畏縮縮作甚麼?還不趕緊過來!”
他話音剛落,一個七歲多的男童行了過來,當先一句話便是:“昭兒怎麼了?可是遇到什麼問題了?要不要我幫忙瞧瞧?”
廖鴻先卻不接他話茬。只伸指遙遙指着那水池,平淡說道:“跳進去。”
男童“哎”地答了聲話,也不多想,小跑着就朝水池衝去。
葉侍郎駭極,忙過去想要攔他。
端王孫在旁拉住了葉侍郎,嬉笑道:“孩子都不怕。您老怕什麼?難不成,膽子還不如一個孩子大?”
葉侍郎想叫住男童,對方根本不聽他話。想拉,他又動彈不得。
眼看着男童走到池子邊了,他抖着手指着男童,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位小祖宗,可是先皇和太后的幺子、當今聖上的胞弟!
若是出個一丁半點兒的差錯……
後果不堪設想!
葉侍郎駭極,忍不住別過臉不去看。
噗通一聲響後,便是6元聰哈哈大笑之聲。
葉侍郎半捂着眼扭頭看過去,震驚不已,指了立在池中的男童,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那水,分明纔到他的大腿那兒!
廖鴻先冷笑道:“得虧了葉姑娘身子清瘦。但凡稍微胖一些。怕是仰躺在這池子裡,還能露出鼻子仰着頭隨意呼吸的。”
他雖說得誇張,但衆人不得不承認,這池子是真夠淺的。除非是不會走路的小娃娃,不然的話,不小心落入其中,肩膀以上是肯定能露出來的。
廖鴻先招招手,6元聰跳出池子,走到他身邊,使力跺了跺溼了的雙腳。
“等會兒尋元謹,讓他給你找身乾衣裳出來。”
廖鴻先叮囑完他,脣角抿緊,顯出肅殺之色。
“這池子原本就不深。葉姑娘你落到裡面,第一時間不想着怎麼出來,反倒是等着人來救了纔出水,到底是何意?
“或許……易菁兒帶你參觀過王府後,你以爲只你知道這一點,昭兒沒來看過落成的水池、所以不知曉。若你真進了池子,旁人也不信她是無心之舉?
“這池子,本就是聽了她的建議,所以修得這樣淺。爲的就是往後可以把這處園子造成孩童可以隨意遊玩的地方。若是不小心落了水,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廖鴻先望着臉色忽白忽紅陰晴不定的葉蘭芝,神色愈冷冽,“她若真有心害你,何苦尋這麼淺的池子?倒不如……”
他嘲諷地勾了勾脣,“倒不如覓個最深的,人一進去就浮不上來。更爲乾淨利落,沒了後顧之憂。”
葉蘭芝的臉刷地下徹底慘白了。
當初聽易菁兒說,她是頭一個看到這淺池的,就以爲王府之外旁人都不知曉。
哪裡想到會有這一出!
端王孫他們聞言,恍然大悟。
葉侍郎又羞又惱。
——前些日子葉蘭芝來過王府,他是知道的。但他沒料到自己的女兒居然利用了事先知道的構造來做壞事。
他有心想把女兒呵斥回去。但是,這件事情,不給廖鴻先一個交代,依着他的性子,又怎會善罷甘休!
葉侍郎在這邊快思量着,廖鴻先卻是四處尋覓江雲昭的身影。
——葉蘭芝有一句話沒說錯。那麼短的時間,昭兒沒辦法跑很遠。
得儘快找到她才行!
孟得勝見廖鴻先四顧看着,知道他氣得狠了還不忘找江雲昭。忙重重一咳,又拍了拍手上幾乎幹了的水珠子。
廖鴻先就往這邊望過來。
孟得勝見衆人沒有望向自己,趕緊朝廖鴻先使了個眼色,再不動聲色朝那假山看了眼。
江雲昭隱在暗處,見只廖鴻先一人望向她這邊,便將身邊的一處灌木晃了晃。
廖鴻先明白過來,暗暗鬆了口氣,朝着孟得勝釋然一笑。
孟得勝見他知曉了,安撫地回給他了一個笑。
這時稍遠地方聽到聲響的人也循聲趕了過來。
瞧見葉侍郎的外袍下,葉蘭芝衣衫溼透。旁邊立了個高壯男子,鞋子上全是水,小腿處的褲子和手臂處的衣裳也已溼了。大家不禁問道:“這是怎麼了?”
端王孫看看葉蘭芝,看看孟得勝,眨眨眼,哀嘆着說道:“葉姑娘落了水,這位……”他想了半天,才現還不知道孟得勝名字,頓了下,“……這位壯士第一時間救了她,把她從水裡抱出來了。”
一個‘抱’字,說得又重又狠。讓周遭的人不由就去想當時的情形。
有位夫人極重禮節,聞言不由掩口輕呼:“幸好葉姑娘還未定親。不然的話,也只能退了親嫁給這位勇士了。”
這件事,正是葉侍郎當初極力迴避的。
如今聽到有人提起,他恨不得立刻捂住所有人的眼和口,讓旁人再無法非議半分。
但是,事已至此,又怎由得他隨意做決定?
就在葉侍郎打算趕緊把葉蘭芝帶走的時候,凌太妃在寧王府世子的引路下,帶着人趕了過來。
“怎麼回事!”凌太妃怒目問道:“好端端的,出了甚麼事?”
——今日是她兒子6元謹的大喜之日。如今,卻是被人攪合了!
旁人還未說出口,6元聰已經將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
看到那罪魁禍,凌太妃愈氣惱。
平日裡看着文文靜靜挺柔和的一個小姑娘,怎麼沒事就愛瞎鬧騰!
她本就身份高,又是長輩,說起話來,更是無所顧忌。
“原先你聽到鴻先要成親,便鎮日裡要死要活地,失了女兒家該有得矜持。我們念着你年紀還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誰知如今你愈不像話!昭兒什麼品性,我們看着長大的,還不知曉?若她想置你於死地,根本無需自己動手。只要她了話,大把的人幫她做事。哪就需要污了自己的手了!”
她草草地掃了一眼孟得勝,說道:“事已至此,已無法改變。擇個好日子,把你倆的親事給辦了吧。”
說罷,拂袖而去,再不肯多看葉蘭芝一眼。
凌太妃了話,除非是太后或者帝后插手,不然,這親事,就徹底定下來了。
可是那三位是最爲尊貴之人。又怎麼可能會爲了個誣衊江雲昭的女孩兒大動干戈?
不再給個悶棍都是極給面子的了!
葉侍郎想通了這一點,身子晃了晃,擡手給了葉蘭芝一個巴掌。
葉蘭芝哪裡想到會有這麼個結果?
氣極恨極,再被這巴掌一扇,竟是一下子暈了過去。
“把她給我帶下去!”
葉侍郎有氣無力地說着。
端王孫興沖沖跑到院子外頭,喊了婆子過來。
廖鴻先望着呆若木雞的孟得勝,拍了拍他的肩,“葉大學士家家風極好。雖有人心思不正……”他頓了頓,“不過你日後稍稍費心些,倒也無甚大礙。”
“可是我沒想過……”
“難不成你還嫌棄葉家門第低?”廖鴻先微微蹙眉。
孟得勝忙否認,“不、不是。”是他太高攀了。
“不是就好。”廖鴻先頷道:“說起來,葉家那姑娘心懷惡念,你純正剛直,倒是委屈你了。”
孟得勝本就被那消息驚得回不過神來。如今說起這些,更不是廖鴻先的對手。
他呆滯地往外走了幾步,忽地停了步子,慢慢轉回身,問廖鴻先:“崔大人去了哪裡?”
他說的,正是翰林院的崔大人。他能進到這裡來,是崔大人將他一起帶來的。不然,就憑他,哪有這個本事?
端王孫瞅瞅他的模樣,湊到廖鴻先跟前,倒吸一口涼氣,十分同情地低語道:“明明得了最大好處的是他。可如今我瞅着他現今的模樣,怎麼反倒跟被人欺負了似的?”
他這極其嫌棄的語氣倒是讓孟得勝有幾分回了神。
廖鴻先還有別的事情要辦,不欲在旁的事情上多做糾纏,遙遙指了一個方向說道:“應當是在那裡的。你過去尋吧。”
此時人羣已經散了,回了喜宴那邊。
廖鴻先望向端王孫他們幾個,“你們陪孟少爺一起過去吧。”
端王孫不幹了,挑着眉說道:“哦?敢情以我這,嗯,高貴的身份,還得陪着他過去找人不成?”
廖鴻先淡淡望着他,說道:“我說錯了。那不是孟家的少爺。是葉侍郎家的女婿!”
一聽這稱呼,端王孫來了勁兒。
剛剛的事情,有很多細節值得回味啊!不行,得找那小子再嘮叨嘮叨。
他再不願和廖鴻先多說,揮了揮手,叫了旁人去到孟得勝身邊,與孟得勝勾肩搭背地走了。
待到人走光,廖鴻先去到假山旁。
垂眸看到假山後稍稍露出一點邊的裙角,他這才徹底放下心來。輕笑一聲,側身依靠到假山旁,低聲道:“出來吧。沒有旁人了。”
江雲昭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他來了。此時聽了他的話,她磨磨蹭蹭走了出來。還是有些不放心,越過他的身子,朝外頭四處看了幾眼,這才鬆了口氣。
繼而氣道:“那葉蘭芝怎麼回事!好端端地,竟是起了這種齷齪心思!也不知是被什麼給迷得魔怔了!”
身邊的罪魁禍輕咳一聲,喃喃道:“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不是?我以爲和她說得很清楚了。”
誰知那人還是不死心。
江雲昭看着他那精緻的眉眼和灑脫的氣度,越看越勾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惱道:“往後你給我多吃點!”
養胖了養醜了,別人瞧不上了,那才最好!
廖鴻先心說他日日練武,能胖得起來纔怪。卻也心知江雲昭這是獨佔欲作祟,不肯讓旁人再多看他一眼。
他心裡美滋滋的,順勢說道:“好好!往後我每餐多吃兩碗飯,成不成?”
想了想,又道:“你若是不解氣,回家後我負荊請罪?再不行,你拿了馬鞭,瞧我哪裡不順眼,就打哪裡,如何?”
他性子張揚,旁人怎麼說怎麼想,素來不在意。
偏偏對着她時,處處讓着她、隨了她說,不肯讓她受半點委屈。
江雲昭看着他小心奉迎的模樣,到底心軟了,繃不住冷麪孔,哼道:“讓我好好想想,回去再說。”
廖鴻先知道她這是心疼了,捨不得真的罰他。不由彎了脣角,笑着道了聲“好”。
二人相攜着悄聲說着話,一同往外行去。不知不覺,就也出了院子。
甫一轉過彎去,二人似有所感。對視一眼,齊齊回過身,往後看去。
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不遠處。那人神色平靜,正定定地望着這邊。
正是楚月華的哥哥、楚國公府世子楚明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