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錚摸了摸頭頂,面色瞬間變得冰寒,緩緩地伸出一根指頭,“等一會兒,我會砍斷你的右手拇指,我說到做到。”
那漢子的臉立即通紅起來。對於一名用箭手,失去了右手拇指,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用弓了。其餘的漢子均禁不住上前圍了過來,怒氣衝衝地看着宋錚。
“好大的口氣!身陷重圍,還能用這麼大口氣說話,我真不知道,你哪裡來的底氣?”蔣魁淡淡地道。
“我的底氣,自然是來自大人你了。”宋錚忽然又笑道,“當年,我可是大人手下的兵,大人不會這麼對待老部下吧?”
蔣魁一怔,玩味地道,“怎麼?你還真的以爲我不敢動手?我手下的這幾位,可不比殿衛司的那些人。這裡也不是大興鎮,你若還想如同前般那樣逃脫,可就錯了。”
宋錚呵呵一笑,“好了,蔣大人,你不覺得這種試探太小兒科了嗎?我的時間可不多,我們還是好好談點兒正事得好。”
蔣魁盯着宋錚的臉,仔細打量了一番後,亦笑道,“都說宋小郎聰明絕頂,果真不假。也罷,進來喝杯茶吧,我正要和你做筆買賣!”
“這纔對嘛!”宋錚撥拉開人羣,踏進屋內,在蔣魁對面坐下來。
蔣魁揮了揮手,守在門口的壯漢,將門關上,屋內瞬時只有蔣、宋二人。蔣魁親自給宋錚倒了一杯茶,“嘗一嘗,這是來自大齊徽州的毛峰,味道比之雨前龍井,亦不惶多讓。”
“黃山毛峰?的確是好茶。”宋錚瞅了一眼淡綠色的茶湯,又提鼻子聞了聞茶香,“看來大人對大齊還是頗爲留念啊。”話雖如此說,宋錚卻沒有去端茶杯。
蔣魁也不以爲意,淡淡地道,“我在大齊呆了十幾年,要說一點不留念,便是自欺欺人了。”
宋錚輕聲笑了笑,“說起來在下還是頗爲佩服大人的。無論在齊還是在蜀,都能風生水起,能得高位。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還要向大人請教。”
“不知你說的哪一件?”
“當日在江寧,大人位居皇城司副都統之位,得王爺看重,猶在段副都統之上。何以到這蜀國偏邦?成都府縱然繁華,卻尚差金陵幾分。話又說回來,大人既來蜀國,當謹慎爲官,又爲何與郎伯巖摻乎到一塊兒,做下這等大逆之事?”
“既然宋小郎如此聰明,不如猜猜看。”蔣魁啜了一口茶水,似笑非笑地看着宋錚。
“這我可猜不出,如果是在下處在大人的位置,實在也沒理由去謀叛。”宋錚直視蔣魁的面孔。說實話,他還鬧不清蔣魁爲何如此瞎折騰。
蔣魁站起身子來,指了指正堂上掛的一副圖,“宋錚,你看這是何物?”
宋錚方纔一直將注意力放在蔣魁身上,倒沒去注意正堂上所掛的是什麼東西。現在擡眼一瞧,方發現是一副“蜀國全境圖”,而圖上方,畫有了漢中等地,亦歸入蜀國境內。此處的畫跡與下面不同,一看就是新添上去的。
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宋錚方發現了差異:成都府周圍的各州縣,顏色最淺,也最見渾濁。之後顏色漸清晰,直到新畫的漢中之地,顏色最爲明顯。
盯了一會兒,宋錚漸有所悟,“吾聞前宋之時,蜀地分爲四路,爲別是成都府路、梓州路、夔州路,再加上北邊的利州路。觀這圖上的顏色,並非一次繪製所成。成都府路所繪年代最爲久遠,其後幾年,依次畫了梓州路,利州路,而後爲夔州路。現在漢中之地,是剛剛繪製上去的。”
蔣魁拊掌而笑,“果然不愧是宋小郎,能於細微處發現端倪。”
“有所不同又如何?大人讓我觀此圖,到底是何用意?”
蔣魁上前,輕輕地摸索着地圖,顯得極爲留戀,這更讓宋錚大惑不解。
“前宋宣和五年,郎玉成從東京汴梁調來成都府路,任都指揮使。宣和六年,禁軍侍衛步兵司都虞侯夏澤調任成都府路都指揮副使。第二年,金兵南侵。又二年,即是靖康之變,前宋滅。彼時豪強四起,欲逐鹿中原。蜀地亦是如此。前宋駐蜀將領及本地豪強,各組兵士,混戰成一團。”
蔣魁所講的蜀地歷史,宋錚亦瞭解一些,只是還不清楚蔣魁爲何會說起這些,只好待他慢慢地講下去。
“彼時,郎玉成與夏澤約爲兄弟,同心協力,共謀大事。郎玉成坐鎮成都府,負責籌備糧草,交通各地,而夏澤則領兵四處血戰。兩年而得利州路,又一年得梓州路,又三年方得夔州路,從而奠定蜀國疆域。七年征戰,夏澤多次親冒兵矢,上陣廝殺,渾身有傷三十八處。最危險的一次,是在征戰利州路時。彼時蜀地各路豪強聯合起來,趁夏澤在利州之時,合兵西向,兵臨成都府,郎玉成滅身只在須臾。夏澤聞訊後,率千餘鐵騎,由江油星夜回援。堪堪在城破之際趕到。他趁敵軍全力攻城時,從背後殺入,襲殺中軍指揮大帳,斬將一十七人。致使敵軍大亂,四散奔逃,保住了成都府。”
說起這段歷史,蔣魁聲音漸高,滿是緬懷之色。宋錚眉頭微動,似乎把握住了什麼。
蔣魁依舊沉浸在那段歷史中,“是役,夏澤身中三矢三刀一槍,共中一箭,將其雙腮射穿,箭頭在左臉,箭羽在右臉。夏澤折斷箭簇,猶大呼不絕,其勇烈嚇破敵膽。經此之役,夏澤之名傳遍蜀中。各地守軍聞夏澤之名,無不望風而逃。蜀地遂定矣!”
宋錚嘆道,“夏澤之名,吾亦聞之。吾聞成都西北有夏王墓,百生憑弔不絕。夏澤人稱血臉將軍,威名赫赫。只是天不假年,在郎玉成稱帝前夕,因舊疾發作,夏澤早早離世。所留幼子早夭,一女亦悲傷過度,隨父而去。一代名將,居然無後,真是令人不勝嘆惋。”
“你知道什麼!”蔣魁忽然轉過頭來,厲聲喝道,把宋錚嚇了一跳。
蔣魁直勾勾地看着宋錚,“你可知道,那夏澤並非病亡,而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的?”宋錚愕然。
蔣魁冷哼一聲,“當年夏澤雖有舊疾,卻不致命。是郎玉成那廝,見夏澤在軍中威望太高,便設計讓人以水銀醫之。夏澤平定夔州後回成都數月,便積毒病亡。”
宋錚倒吸了一口涼氣,若真如此的話,郎玉成還真算是個狠角色。夏澤能豁出性命來救他,那可真是生死兄弟,他竟然下得了手。不過,這事也不鮮見。漢高祖爲何劉氏基業,大肆殺滅功臣,不也是如此麼?
“這麼說來,夏澤便是這蜀國的韓信了。只是蔣大人如何知道這等消息的?”宋錚也猜到了幾分,但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
蔣魁又哼了一聲,“那夏澤從東京來蜀地之前,已有一子一女,其子夏準身子羸弱,未隨之到成都府,而是留在了汴梁,由夏澤的父母收養,夏澤只帶其女和家眷到了成都。後來金賊南侵,汴梁失陷,夏澤失去了夏準的消息,以爲其早就喪亂於戰禍。其實,夏準並未病亡,而是南逃至了徽州,居於黃山腳下。”
宋錚看了看桌上的黃山毛峰,似乎明白了什麼。
蔣魁接着道,“十九歲那年,夏準娶妻生子。也就是在此時,他得到了其父夏澤的消息,便隻身千里迢迢,花了一年多的工夫,才趕到成都府。只可惜,他趕到時,夏澤已經病入膏盲,時日無多。當時,夏澤已經知道了郎玉成的狼子野心,必殺自己而後快,但他已迴天無力了。爲保護夏準,夏澤一直沒有與他相認,而是安排一名叫蔣振的心腹送其離開了成都。而後的事情你也能猜到了,郎玉成毒死夏澤後五個月,夏澤的四歲幼子在玩耍時落井而亡,年許後,其女亦得急症而死。”
至此,宋錚已經瞭然於胸了,低聲問道,“這麼說來,大人的本姓夏?”
蔣魁苦笑一聲,“夏準與蔣振回到大齊後,夙夜興嘆,恨不能爲主父報仇。三年後,夏準離世。只留下一個幼子夏成。忠僕蔣振協助主母,將夏成撫養成人,授以武藝,本欲有所謀。奈何齊太宗二年,夏京被徵調從軍,於金兵南侵時,死於黃河岸口的陽橋鎮。夏京留下二子,取名夏魁和夏達,便是今日的蔣魁和蔣達了。你說得不錯,我的本姓,確實是姓夏。”
宋錚聽後唏噓不已。這蔣魁一家也夠悲摧的,夏澤被毒死,夏準年紀青青便病死,夏成則戰死在軍中,到了第四代蔣魁這裡,恐怕也是一個不得好死的結局。
蔣魁長吐了一口氣,“忠僕蔣振怕我兄弟二人再步父親後塵,在我十五歲時,把我送到了蜀國,將我謊稱爲蔣魁,利用僅存一點故舊關係,送我入了殿衛司。後來,我被派到了大齊,成了逄檜的心腹。舍弟亦至江寧,改名蔣達,與我共同謀事。”
宋錚點了點頭,腦子略轉了一下便嘆道,“說起來蔣大人也是大齊的人,當日任皇城司副都統,也算是位高權重了。爲何還拘於先祖舊恨不放,攪亂齊、蜀兩國政局呢?”
蔣魁冷聲笑道,“這蜀國的江山,本就是先祖打下來的。那郎家何德何能,居然傳世至今?豈不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