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悠,自古以來留下了許多動人的詩篇。杜甫的“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長江萬古流。”“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當然,最令人感慨的,還是蘇東坡的那首《念奴嬌·赤壁懷古》,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道盡了歷史的興亡。
端坐在船首,宋錚與韋不周一邊暢飲美酒,一邊欣賞着大江的煙景,各種應景的詩句和人文典故,都順手拈來。韋不周固然是飽學之士,宋錚又何嘗不是十年寒窗,兩個人談起來正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說了個不亦樂乎。
宋錚跟隨韋不周出了歷陽城,來到江邊,登上了一條七八丈長的行船。連帆也不用升,行船便順流而下,向着下游方向飄去。船上,除了韋不周的管家和四名水手外,再沒有別的隨從。
對於韋不周的身份,宋錚在歷陽城的時候就已經清楚了,那羣書生的談論,被耳力甚佳的宋錚聽了個正着。眼着的這位老者,正是前江寧文院總教習,出身宣城旺族的韋不周先生,也就是宋錚在山東時,遇到的歷城通判韋通的父親。韋不周算是當今天下最負盛名的學問家之一,只不過因爲堅持傳統儒學,看不慣理學,而被宰相黃元度免了職。
韋不周做學問,是愛較真的,凡事愛問個究竟,搞清本來的意思。這倒不是說韋不周守舊,而是他把學問搞得比較純粹,反對今人因政治需要而篡改古人原意,尤其是幾部儒學經典。
宋錚本人還是比較尊重韋不周這種學問家的。不過,學問家顯然不適合參與到政治鬥爭中。韋不周老先生卻沒這個覺悟,對黃元度一味尊崇理學不滿,連那些理學家,也在韋不周的排斥之列。宋珏自然難以倖免。眼下,韋不周便大肆攻詰宋珏。
“‘天理常存,人慾皆滅。’你說說,這不是屁話嗎?”韋不周攝起兩粒花生,熟悉地剝皮,丟到口中,又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這才說道,“小兄弟,孟軻有云‘食色,性也’,人慾若皆滅,那麼人連飯也不用吃,後代也不用繁育了。”
“天理常存,人慾皆滅”一句,是宋珏《理學正義》裡的內容,韋不周批判自己的老子,宋錚倒不好接口。眼下,韋不周還不知道宋錚的身份,宋錚也只是簡單介紹了自己姓宋,便再也沒多說什麼。幸好韋不周只是看到宋錚順眼,特意找他說說話,有個傾訴的對象,倒沒有對宋錚盤根究底。當然,他也沒詳細介紹自己,只是告訴宋錚,自己姓韋。
對於韋不周的觀點,宋錚是深以爲是的。不過,作爲一個後來人,他看得自然比韋不周深遠得多。一個朝代提倡什麼,都是爲政治本身服務的。搞清楚這一點,就能跳出學問本身來看問題。所以,宋錚從來不糾結於哪個觀點的正確與否,完全以一種世外的觀點去看待這些東西,算得上一種超脫吧。
韋不周批評了半天,見宋錚只是微笑點頭,不回一句,不禁問道,“小兄弟,你想必也讀過宋西山的《理學正義》,不知你怎麼看?”
宋錚微微頷首,“不知老先生可曾聽過一句話,‘存在即合理’”宋錚暗笑,黑格爾的這句名言,韋不周是絕對沒聽說過的。他接着道,“《理學正義》既然被當今天下學子奉爲圭臬,總有一定的道理。如果只是一部欺世盜名之作,即便朝廷推之,也不能大行於天下。”
“存在即合理?”韋不周露出深思的表情。
宋錚點了點頭,接着道,“萬事都在變化,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比如‘儒’這個字,在誕生之初,不過是一個行業,專門替人家辦喪事的。聖人一出,始有儒門。聖人之後,有亞聖、荀卿,至唐有韓昌黎,各人一脈相承。然細察之,各人觀點又互有不同。均與當時的歷史情況息息相關。同理,自前朝宋以降,理學大行其道,自然也是極有必要的。”
韋不周哪聽過如此高屋建瓴的觀點,當即有些吃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宋錚不以爲意,接着道,“其實,現如今之天下形勢,與西漢武帝時有一比。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現在不過是獨尊理學爾。不過,老先生不覺得現在的方法,要比武帝時溫和得多嗎?”
韋不周被宋錚的話吸引,連連點頭。宋錚緩了一下神色,“老先生學問高深,對儒學求其本義,這固然沒錯。然對於當今天下來說,卻未必實用。不知老先生想過沒有,理學大行其道,對如今天下穩定,有意響不到的好處!”
“還有好處?”韋不周糊塗了。他只覺得理學鉗制人的思想,禁錮人的頭腦,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大的好處。
宋錚忍不住要開導一下這個老先生了,“理學論君臣,以之爲天理倫常。理學大行天下,凡逆理而動者,天下必討之。”
一些話,是不需要明說的。當今聖上齊明宗逄瑛年僅十四歲,比宋錚還要小一歲。逄檜和黃元度把握軍政大權,算是君弱臣強到了極點。幸好逄檜與黃元度二人相互牽制,雖然拼命爭權奪利,卻一直奈何不了對方,達到了一個平衡。
黃元度是齊明宗的姥爺,膽子再大,也不敢改變這逄姓天下。而逄檜則不同,若是逄檜一家獨大,難免會把自己的侄子廢了,自己混個皇帝噹噹。黃元度提倡理學,並以理學掌門人自居,固然有提升自己地位、穩固統治之效,又何嘗不是在提醒逄檜,要注意君臣之理。畢竟,逄檜掌控軍權,造起反來,要比黃元度容易一些。
韋不周儘管埋頭學問,但作爲曾經的江寧文院總教習,基本的政治眼光還是有的。其實,韋不周在江寧呆了多年,而且現在還在江寧戀棧而不回家鄉宣城,對時政的關注,不是宋錚所能比的。
韋老先生點了點頭道,“前宋開國,兄終弟及,斧聲燭影沒在我大齊重演,算是我大齊之幸了。”
宋錚倏然色變,不敢吱聲。歷史傳說,宋太祖趙匡胤沒能把帝位傳給兒子,而是被自己的弟弟趙光義奪了去。很多野史都記載,趙光義把自己的哥哥幹掉了。此爲“斧聲燭影”。
而對於十年前大齊發生的朝廷政變,宋錚從茗兒那兒知道得一清二楚。逄檜和黃元度合謀,幹掉了齊高宗。逄檜是齊高宗的弟弟,卻沒有學趙光義奪帝位,原因一是那時的逄檜還未取得對軍權的絕對掌控地位,韓忠等老帥都還健在。二是黃元度的牽制,使逄檜不能上位。三是逄檜膝下無子,即便是當上了皇帝,百年之後,還是要傳給最近的逄姓親族。
這段歷史雖然極爲隱秘,但齊高宗年僅四十便突然暴斃,連當時的太子,逄兩瑛的哥哥、茗兒的弟弟逄琰也未能倖免,坊間豈能沒有一點議論?人們雖然不知道宮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人們也有最簡單的判斷標準,那就是誰得利,誰所爲!黃元度和逄檜是最大得利者,自然是被懷疑的對象。在小皇帝逄瑛即位最初的幾年裡,的確曾經議論紛紛,只不過,黃元度和逄檜以其強硬的高壓手段,把這些都壓了下去。這幾年局勢穩定了,這種議論才漸漸少了。
現在,宋錚沒想到,韋不周居然當着自己的面直接提出來。這要真被有心人聽了去,報告給黃元度或者逄檜,韋不周算得上夷族的罪過了。
見宋錚變色,韋不周笑道,“小兄弟,此處就我們兩人,船上其他人就算聽見,也不知道我們說得什麼。毋須擔心至此。”
宋錚苦笑着搖了搖頭,連忙轉換話題道,“我大齊北有金,西北有西夏,西南有蜀,且均有圖我大齊之心,幸大金新帝完顏玉生奉前朝完顏雍休養生息之策,且與西夏老皇帝李仁孝不睦,否則金夏一聯合,夏與蜀又有勾結,到時候三家圖齊,真夠我們應付一陣的了。”
韋不周又驚詫地看了宋錚一眼,“甫一見小兄弟之時,就覺得你不凡,沒想到你思慮至斯,果真是小小年紀,胸有大志!”
“讓老先生見笑了。”
韋不周擺了擺手,“去歲曾有傳言,大金有南下之心。沒想到峰迴路轉,現在又天下太平了,只是不知道,這天下太平能持續多久。若我大齊仍然是目前這副局面,恐怕很難應付。”
“老先生也是胸懷天下之人啊,”宋錚由衷地道,不待韋不周謙虛,宋錚略一思忖便接着道,“當今陛下年紀漸長,聽聞也是自幼飽讀詩書,聰明異常,將來親政,必是一代明君。”
“明君?”韋不周哂然一笑。
宋錚心裡一咯噔,難道這位比自己小一歲的皇帝,是個小傻子?
見宋錚疑惑,韋不周道,“不瞞小兄弟,我姓韋,號不周。”
宋錚裝作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子,拱手道,“沒想到能遇到不周先生,實乃小子之幸。”心裡卻忍不住要拍一下自己的腦袋,韋不周作爲江寧文院總教習,曾入宮給小皇帝講過課的,自然對小皇帝非常稔熟。
韋不周捻着鬍鬚,斜眼覷着宋錚道,“小兄弟,我想,你也不是一般人物吧?一個身穿粗短下人衣服的鄉村小子,即便讀過幾年書,又怎能有如此見識?”
宋錚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