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錚與黃元度秘談的時候,一道黑影從距離相府東側數裡外的民房裡鑽出來,貼着牆根兒向西潛行過來。
相府距離皇宮不遠,算是江寧城的核心區域,也是巡邏最爲密集的地方。爲了保護這片區域的安寧,江寧府衙將三分之一的夜間巡邏力量都安排在這裡。每隔一刻鐘,就會有六名衙役沿着主要幹道經過。其間還要夾雜着數名更夫,每隔一個時辰便會敲響更鼓,報告時間。
非但如此,右司也在這一塊集中了十餘名高手,他們與普通衙役不同,而是潛伏在不爲人知的角落裡,時刻注意着大街小巷的動靜。
這裡是江寧的貴族區,也是最爲安全的區域,任何宵小之徒都不會在這裡行竊還是鬧事兒,否則一旦被逮住,那可是要重判的。
黑影彷彿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也格外小心,稍有風吹草動,便會縮到陰影裡,一動不動。足足過了半個時辰,他終於潛到了相府東北角的牆根兒底下。
稍稍判斷了一下方位,人影從腰上摘下一圈繩索來,繩索頂端,拴着一個小巧的鐵爪,大小不過數寸,卻十分精緻,也十分鋒利。
他先將耳朵貼在牆上,傾聽了一會兒動靜,接着便拋出勾索,甩了上去。叭嗒一聲,勾索彷彿勾到了什麼地方。他沒有立即行動,而是靜等了片刻。
此時,宅內傳來了一聲犬吠,接着那犬又低沉地“嗷”了一聲,便再無聲息。又過了片刻,牆外黑影才抻了抻繩索,試了一下力道,滿意地點了點頭。
只見他將繩索在自己右手腕上纏了一下,接着身子向上一縱,便將自己吊在了牆上。兩手交叉向上,慢慢地爬到了牆上。整個過程竟然沒發出一絲聲息,牆內的看宅狗依然趴在窩內。
正當黑影想繼續動作時,巷子遠處傳來腳步聲,數名衙役遠遠行來,人影連忙趴在牆上,與牆頭融爲一體。衙役們舉着火把漸漸近了,人影側過頭來,臉一側向外。火把照過來,一張猙獰的臉顯現出來。
其實,用“猙獰”二字不足以形容這張臉。從臉龐上看,此人頗爲瘦削,然而,臉上卻密佈着一道道的傷口,絕大部分是新鮮的,密密麻麻地布着血痂,有的甚至已經潰爛,滲着黃褐色的液體。
最讓人感到恐怖的是,他的鼻子少了一半兒,只留一個黑洞,整個人婉如厲鬼一般。很難想像,要把一張臉糟蹋成這副模樣,究竟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很快,巡邏的衙役過去了。人影又伏了半盞茶的工夫,這才從牆頭上起身。他先將手腕向下一沉,勾索脫離了牆體,緩緩地被收了上來,很快被掛在腰間。接着他在背後腰間一摸,一個微縮型的弓箭被拿了出來。那弓不過尺半長,箭也僅有尺許。
悄悄地彎弓搭箭,他瞄準了狗舍的方向。
也許是剛纔經過的衙役,讓這隻看宅狗再無心安睡,它的兩隻耳朵很快便支了起來。作爲世上聽覺和嗅覺最靈敏的兩種動物之一,雖然黑影的動作沒有聲息,它仍然站了起來。隨着黑影拉個箭弦,天生的警覺,讓它擡頭看向了黑影的方向。
終於看到了黑影,它立即張嘴欲吠叫報警,然而,還未等它的氣息衝出喉嚨,一隻利箭轉瞬而至,硬生生地將這股氣息射了回去。
那利箭力道奇大,從狗的喉嚨裡鑽進去,貫穿整個身體,直至從狗的身後探出箭尖。這隻看家狗後退了兩步,便一下子歪倒在地,再無聲息。
黑影不慌不忙將弓收起,重新掛回了背後。又停了片刻,直至完全沒有意外時,黑影這才重新拿出勾索,將其拋到臨近的一棵大樹的枝椏上。
接着,他縱身一躍,從牆頭上蕩下。身子在空中來回搖擺了數下,他慢慢地下滑,兩腳踏實了地面。
甫一至地面,黑影將繩索一抖,收了回來,很快將身子縮到根樹下。再次判斷方位後,黑影竟然一躍向前,向着宅子北側的一處小院潛去。
黑影時停時行,盞茶工夫後,便來到這處小院前。這是一處獨立的院落,雖然處在相府之內,卻僅有一個小門兒與內院連接。這道小門兒晚上落鎖,不過,牆頭卻很矮。
相府的人都知道,這個小院裡住的人,被稱爲“盧老”,是跟隨相爺打天下的人物。如今年老了,也退下來了。相爺不忘原來的情誼,直接在相府裡開出了一個小院子,供“盧老”居住。
不得不說,黃元度的確對盧俊青很厚待,當聞聽盧俊青有生命危險的時候,直接把靠着相府北側的這處小院子給他。以黃元度的地位,根本沒有人敢到相府來行刺。
不過,今天是個例外。黑影彷彿對這裡的地形很熟悉似的,很快便翻牆進了小院。
外側的高牆都能翻過,這處低矮的牆頭根本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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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黑影潛進盧俊青的院子時,宋錚終於把自己對政體的設想完全告訴了黃元度。其實,如果從政治體制上看,朱元璋搞的那套制度只能是個半成品。
老朱精力充沛,批起奏摺來通宵達旦,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建立的制度,也是要求皇帝必須勤勉,不能偷懶。
物極必反,老朱的子孫可不太爭氣,甚至有幾十年不上朝,專心在後宮搞木匠活的。這也就造成了內廷權力大長。皇帝不幹活了,一切都交給了太監。
很多人說太監不一定壞,就連遺臭萬年的魏仲賢,現在也無數人翻案。這些翻案有的很有道理,但不能否認的是,太監裡幹好事兒的,的確不太多。
有人在評論明史的時候說,明朝歷史之黑暗,讓人不忍卒讀。其中最受詬病人的,無疑是特務政治以及太監當權帶來的血腥。有明以後的許多人對明朝大唱讚歌,那不過是爲了抒發無可奈何留辮子的不憤。
宋錚知道歷史,也知道明制的種種危害,但如果讓他像專家一樣去分析什麼得失,他還遠遠不夠。但他知道,任何一種制度都是有弊端的,世上根本不存在十全十美的制度,他要做的就是把這種制度介紹給黃元度,讓黃元度這樣的專業人士去完善它、執行它。
當然,宋錚也會按照自己的歷史觀感,對黃元度作出提醒。比如,太監不能任邊軍的監軍,太監只能當皇城司的監正,不能當統領,京師衛軍不能任用宗族勳貴,各邊關都統可以嘗試着對調……
說到最後,宋錚的思路也有些凌亂,基本上是想起什麼說什麼,什麼一條鞭法、攤丁入畝、地丁銀啥的,甚至連滿清的“軍機處”都冒出來了。黃元度時而蹙眉,進而頷首,時而大搖其頭,不管怎麼說,黃元度都在認真的思考宋錚提到的每一條建議。
這場談論持續到後半夜,足足有四個時辰。到了最後,黃元度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仍然十分亢奮,宋錚卻有些倦怠了。
“小郎,你說一說,科道的權力是不是太大?那豈不是小官制住了大官麼?”
黃元度依舊孜孜不倦,宋錚卻意興闌珊,“相爺,我只是提出這麼一個構想,至於具體的典章,你自己拿主意吧,實在不行,找別人商量也行。只要有可行性,就儘快形成奏本。”
“也罷。”黃元度也看出宋錚實在不擅長這種細緻工作,便放過了他,“夜色已深,你今日就隨嶽兒在府內安歇吧。”
宋錚笑道,“我還是回去吧!我今天沒來過,也從來沒提出過什麼典章。”
黃元度擰眉尋思片刻,“你可知道,如果這個內閣制度真的被採用,那是名垂青史的事。怎麼,你就這麼甘心放棄?”
“青史留名,那是相爺這樣的大人物做的事兒,至於小子我,還是低調一點兒的好。老老實實,舒舒服服地過小日子,最是合我心意。”
仔細地看了宋錚半晌,黃元度搖了搖頭,“你很奇怪。罷了,反正我一直猜不太透你,你回去吧。你放心,蔣魁家眷的事兒,我會出一分力的。”
宋錚鄭重地拱了拱手,“多謝相爺。”
“要說謝的話,應該是我謝你。”
宋錚笑了笑,再次拱手,“相爺留步,我這就回去了。”
黃元度沒有起身,而是輕輕揮了揮手。
宋錚轉身出來,黃嶽趴在外間的椅子上,已經睡着了。旁邊一個家丁,則靠在柱子上,不住地打着瞌睡。
也許是放下了一件大心事,宋錚更加歸心似箭。家是安樂窩,家是避風港,甚至讓宋錚有不想離開家一步的錯覺。也許,這是出使蜀國長時間不回來的後遺症。
上前拍了拍家丁的肩膀,宋錚低聲笑道,“把我從後門送出府,莫要驚擾了大公子。”沒有相府的人帶着,宋錚是不敢亂闖的。
那家丁不過十八九歲,雖然聰明伶俐,卻已經睏倦至極。匆忙間醒來,還不甚明白。兩眼呆呆地看着宋錚。
宋錚只好又重複了一遍,那家丁這才低頭哈腰,作出領路的姿態。
家丁從門口處摘下一挑燈籠,在前引路,靜悄悄地向北側行着。
快靠近北門的時候,宋錚忽然停了下來,向着旁邊的小院看了看。
“怎麼了,公子?”那家丁連忙道。
“貴府的人真是勤勉,這大半夜的竟然還有人舞刀弄棒的。”說着話,宋錚向着小院示意了一下。
那家丁晃了晃不太清醒的腦袋,認真聽了聽。還沒等他聽出什麼道道兒,小院裡響起了淒厲至極的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