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打開,女孩子如同靈巧的貓兒,一躍就跳了上來。車內光影暗淡,燭火被風吹的微弱搖晃,男孩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子,靠在軟墊上,手拿着一部書簡,由下往上的挑着眉,靜靜的打量着這個漏夜策馬不請自來的孩子。
小舟似乎也沒料到車裡竟是這麼小的一個男孩,因爲一些歷史原因,她總是自動忽略自己的真實年齡,自以爲是的認爲其他同齡人都是白癡。所以下一刻,她突然撲上去伸出手捂住了李錚的嘴,然後在脣邊豎起食指,使勁的做着噤聲的手勢。
黃豆粒大小的雨點突兀的砸下,狂風平地捲起,發出野獸般嗚嗚的聲響。外面的一切都被籠罩在嘈雜的聲音裡,唯有這一方窄室,兩個小孩大眼瞪小眼的互望着。
難得小舟這次很有自覺性的意識到自己是在人家的地盤上,而且這看起來不咋地的小孩外面還有一票幫手,所以也沒有動刀動槍的威脅人家閉嘴噤聲。而是走柔情路線,一邊點頭作揖,一邊可憐巴巴的望着他,一幅大哥你一定要幫幫我,外面那幫傢伙都是色狼的蘿莉表情。
急促的馬蹄聲從後而來,方子晏今兒算是鐵了心要將這小東西抓住了,不但調來幾萬人打羣架,把一個有着二十多年革命歷史的黑幫團伙給咔嚓掉了。現在更是頂風冒雨不辭辛苦的策馬狂奔,看樣若是抓不到她,真是死都不甘心。
其實兩人也沒多大的仇恨,不過是倆小孩打了一架罷了,方子晏比較熊,沒打過人家還捱了揍,然後就小肚雞腸的窮追不捨。小舟坐在車裡癟癟嘴,暗暗道,古代人心胸真是太不寬廣了。
掌心處柔軟溼潤,小舟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還捂着人家小孩的嘴。見李錚乖乖的樣子,似乎也沒有想要張嘴狂呼的慾望,就訕訕的鬆開手。放下手之前,見這小男孩脣紅齒白的實在可愛,竟然還伸出魔爪在他的臉上輕輕的捏了一把,然後像只小狗一樣的湊過去,在他的耳邊悄悄的嘀咕道:“小弟弟,不要叫哦,幫姐姐這一次,姐姐一輩子都感激你。”
或許是女孩子長的比較早,這個時候的宋小舟看起來的確比李錚高出那麼小半個頭。她一邊說着,一邊還很自來熟的拿起李錚放在小桌子上的杯子,仰頭就喝了一口。清澈的液體剛一入喉,就像是一團炭火一樣火辣辣的滾入喉間。她連忙捂住嘴,小臉蛋瞬間升起一抹潮紅,皺着眉看着李錚,無聲的拿眼神控訴他:小孩不大,你竟然喝酒?
從始到終,李錚一直微微皺着眉,表情波瀾不驚。
他很淡定的換了一隻杯子,然後倒了酒,靜靜的喝。看起來不動聲色,可是心底下卻翻起了滔天巨浪!
真是太大意了,竟然讓一個小孩輕易近身,還捂住了他的嘴。如果這個孩子不是普通人,而是別人派來的刺客,現在哪裡還有命在?
這是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對別人失去了戒備之心。所以,他此刻的心情的確很懊惱,不太高興的向那小孩看去,皺眉暗道:這個孩子的動作未免也太快了,就連是他,一時間都沒能反應過來。她纔多大?八歲?九歲?
小舟看着李錚的表情,卻暗暗感覺到了幾分不安。
他的視線太平靜,目光太深邃了,完全不像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這種審視的目光,就像是安靜的眼鏡蛇,雖然很平靜,可是隨時都有暴起傷人的可能。她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下,聰明的放下了他的杯子,也以平靜的目光靜靜的審視着他。
外面大雨滂沱,馬蹄聲聲,馬車內一燈如豆,兩個小孩安靜的坐在兩側,以超越年齡的成熟互相打量着,各自的心裡,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熟悉。只可惜,一切的思緒只是在轉念之間,讓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往下聯想。很快,有人輕輕的敲在馬車的壁板上,唐辰在外小聲的說道:“二公子,方少爺到了。”
小舟聞言,頓時有點緊張,聽他們這口氣,怎麼好像和那個敗家子是老相識?
李錚聞言,起身就要下車,臨走前回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說道:“呆在這。”
他的聲音很輕,還帶着幾分孩童的奶聲奶氣,可是話裡面透出來的氣勢,卻讓人心顫。小舟緩緩握住手,很肯定的意識道,這個孩子,絕對不簡單。
簾子一動,外面的車門打開,有人早就打起了傘,李錚一身白袍,年紀雖小,氣質卻是超然皎潔。站在茫茫雨夜之中,淡淡的看向對面馬上的少年,拱手道:“方少爺,好久不見。”
“怎麼會遇上這個陰陽怪氣的小子?”
方子晏眉頭一皺,心下生起幾分不舒服。
不知爲什麼,打小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不喜歡。總是覺得這孩子目光靜靜的望過來,似乎暗藏了許多他所不能理解的東西。儘管他是安霽侯的兒子,儘管他才只有八歲,但是就是覺得讓人無法親近。
“李錚?”他皺着眉說道:“你怎麼會在這?”
李錚淡淡一笑,說道:“此地風景如畫,我來觀賞。”
方子晏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這個小崽子,明明只有七八歲大,說起話來卻偏偏像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撒起謊來更是連眼睛都不眨。
風景如畫?去他媽的!
方子晏冷眼看着這個漆黑如墨,到處都是冷雨野草和爛泥的荒郊野嶺,沉聲說道:“你剛纔可有看見一個騎着馬的小女孩從這經過,大約和你差不多大。”
“夜黑風高,冷雨纏綿,誰家的女孩會漏夜而行?請恕在下沒有看見。”
方子晏面色越發難看,冷着一張臉說道:“既然這樣,你就繼續觀賞風景吧,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
說罷,掉轉馬頭,低喝一聲,帶着一衆下屬就快馬馳進冷雨之中。
李錚站在原地,唐辰在後面給他打着傘。大大的雨傘將他整個人罩在裡面,竟然沒有多少雨滴打在他的身上。他看着方子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有一些沉寂了很久的畫面在腦海深處緩緩升起。
時光流逝,命運難測,昔日的孩童已經長大,曾經的青年卻已再世爲人。那個人仍舊好好的活着,可是他,卻已失去了太多的東西。
方子晏,如今的你,已經不認識我了吧。
他靜靜的牽起嘴角,可是那笑容卻顯得冰冷且淡漠,他寧靜的轉身,氣度雍容,腳步沉穩,慢慢的走到馬車邊。然後,擡手就打開車門,可是目光在車內一轉,卻意外的一愣。
只見那輛馬車早已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那個狡黠如貓的孩子?
“二公子!”
有人突然驚呼一聲,李錚快步走過去,只見劉雀人事不知的躺在地上,坐下的戰馬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大雨滂沱,李錚擡起頭向着這茫茫雨夜望去,只見雨絲綿綿,古道蒼蒼,一抹纖瘦弱小但卻倔強頑強的背影就這樣坐在馬上疾馳而去。縱然夜黑如墨,大雨傾盆,可是他卻仍舊能夠感覺到那孩子回過頭望來的視線,帶着三分得意,三分狡黠,三分自信,還有一分成功戲弄了他的笑意。
悶雷滾滾,閃電如龍,雨絲噼啪的澆打在他頭頂的紙傘上,斜風颳起,有雨水淋溼了他月白色的衣角。
視線如遠川,自虛無處來,向虛無處去,命運的手在棋盤上撥弄,卻也不過是擦肩而過的驚鴻一瞥。風雨悽悽,百草彎折,那一晚,李錚站在潑天豪雨中望着宋小舟離去的背影,默默地站了許久。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那一瞬間的失神,冷風吹來,打溼了他的靴子,呼吸間,竟有一絲熟悉的味道順着悽悽冷雨撲面而來。他深深吸了口氣,終於轉身上了馬車,語調平靜的淡淡道:“走吧。”
車內燈燭搖曳,軟被溫火,隱隱有着一層濛濛霧氣。他眸子一瞥,只見那方盛放酒水的小几上,有人以手指蘸着酒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張大大的笑臉,旁邊寫道:“哥們,謝了!”
李錚的眉心籠着一個小小的川字,眼眸如深潭,視線有些凝固。明明年紀還那般小,可是卻已經透出了超乎尋常的冷靜與老成,整個人深邃的如同一隻古井,讓人看不通透。他靜靜的看着那個笑臉,想起剛纔那孩子狡黠頑皮的表情,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來。
也罷,今晚這個閒事管的實在是有些無聊,完全不符合他這些年的行事作風。他緩緩靠在軟墊上,軟被有些潮溼,雪白的墊子上還有那女孩子黑黑的兩個手爪印。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
他默默想:“就像是……”
他輕輕蹙眉,似乎想要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就像是……一隻貓。”
想到貓,他不由得再一次想起那個神奇的女子,想起她眯着眼睛,笑眯眯的伸出手來呱噪的說道:“我叫李貓兒,來自中國,有道是五湖四海皆兄弟,相識就是緣分……”
一炮轟死了狂風寨一百多名馬賊,除了蘇秀行,恐怕這天地間唯有那個奇怪的女子能辦到了吧?
他在心底暗暗想着,莫非,她沒死?
他再次對自己的這個想法加以肯定,是的,她必定不會死!擁有那麼大的神通,怎麼可能輕易被一處懸崖摔死?更不可能像他這樣魂飛魄散,依附於他人之上。聽說那蘇秀行百丈之地都可以飛躍,以那女子的神通,想必是可以飛天遁地的吧。
馬車仍舊在前行着,某位不懂科學並且很沒文化的小孩坐在馬車裡很丟人的胡說八道,一邊想還一邊點頭,愚昧的說道:恩,一定是這樣。
火盆裡的炭火滋滋作響,桌上的字跡漸漸模糊,漸漸淡去,只有濃濃的酒氣靜靜的升起。他拿起酒杯,放在脣邊,仰起頭來,一飲而盡。
也許忘了,也許記得,畢竟,這是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未經試毒,就輕易的吃下了被別人碰觸過的食物酒水。
這一晚,註定是個有點特別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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