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向來是個懶散的人,每日不到日上三竿甭想將她叫起牀,更何況前幾天辛苦勞碌,本該一覺睡個昏天暗地敲鑼打鼓都不轉醒的。可是第二天早上她卻早早的睜開了眼睛,太陽還沒升起來,窗外白霧濛濛,昨夜似乎下了一層小雪,風吹起,發出簌簌的聲音。
她平躺在牀上,瞪着眼睛看着牀上的帷幔,墨綠色的絲絛輕輕搖曳着,牆角的香爐貌似已經熄滅,可是屋子裡還是能聞到那股清淡的薰香。她皺着眉,吸了吸鼻子,卻感覺那香氣並非是她從李錚府上要來的白檀,而是晏狄衣服上常薰的香料,類似水仙、類似百合、類似桂花。便如他本人的氣質一樣,妖豔邪魅,虛無縹緲,讓人看不清摸不透,不知道哪一張臉是真的,哪一次的笑臉之下又隱藏着脈脈的刀鋒。
或許,是這一段時間太累了,謀算的也太多了,縱然表面上嬉笑玩鬧,實則卻調動起了全部的神經觸角。周身上下都長滿了倒刺,警惕着一切未知的風暴。不同於李錚對她的信心,她自己卻是實實在在的知道她並沒有比這個時代的人多出什麼來。反而別人有的權利、家世、地位、財富,她都遠遠不及。她所依仗的,無非就是超出這時代人的知識,還有自己那顆靈活的大腦。
晏狄走了,應該走了。
幸好,幸好。
她在心裡這樣緩緩的念着,早已習慣了躲在不惹人注目的環境裡暗箭傷人,陡然出現一個知道她部分底牌的人,終究還是會讓她緊張不安。更何況,這個人到底是敵是友,她還分不清楚。
雖然,他並不令她感到討厭,甚至潛意識裡,還有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親近。不然的話,以她的手段,怎能讓他屢次悄無聲息的潛入房門?
可是,此時無威脅,不代表以後也沒有。一路坎坷,兩世爲人,早在還是個孩子時,尚在非洲的原始叢林裡摸爬滾打,她就已經習慣了不相信任何人。便是身邊最親密的戰友,貌似最忠誠的下屬,甚至於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她都不曾交付真心。即便是後來踏入軍情處,小詩、楚喬、敏銳三人與她親如姐妹,她也不能全心全意的相信她們。她始終記着自己與她們的不同,記得她的來歷她的出身,知道這樣的過往終究無法贏得國家的信任,所以一直以來,她都在不停的爲自己謀劃退路。瘋狂的斂財,和境外傭兵保持親密的關係,在國內國外大量佈置賞金線人,爲的都是有朝一日以備不時之需。
甚至在當年和小詩一起在中東反教徒的追殺中,彈盡糧絕,小詩爲了掩護她身負重傷的時候,她也在褲腿裡藏了最後一排子彈。甚至在當年金三角叢林打擊緬甸毒梟,楚喬揹着中了蛇毒的她狂奔一百多裡,她的懷裡也還是藏了一支能在最後關頭暫時恢復自己體能的興奮藥劑。甚至當年和敏銳一起深陷撒哈拉沙漠,被宗教狂熱分子一路追捕一月有餘,最終兩人筋疲力盡的躺在沙漠上等死,她貼身的內衣裡,也還藏着最後一跟救命的能源棒。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從不肯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他人的手上,即便是再親近,她也要爲自己安排生存的退路。這,是在非洲那八年裡她唯一學到的東西。
直到,她們都死了。直到,小詩在臨死之前仍舊記得將她也曾參與山貓行動的記錄完全抹去。直到,楚喬被軍事監獄反覆迫害,仍不肯吐露M1N1計劃是她在境外全權策謀。直到,敏銳在國家已下定決心要除掉她的時候,還不避嫌的趕來越南叢林,爲她安排好一切退路。
她才感到心裡一陣針刺的難過,可惜,即便是再難過,如果一切重來,她仍舊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她可以在領恩之後再圖報答,卻絕不願率先去當施恩者。只因爲,她見多了人性的陰險和醜陋,見多了卑鄙的爾虞的我詐,更見多了無情的拋棄和背叛。
宋小舟和李貓兒一樣,她可以玩命的去報答對她有恩的人,卻絕不會對某個人交付絕對的信任。哪怕是這一世最親密的朋友,如蕭鐵、如蕭雍、如良玉,哪怕是這一生最血濃於水的親人,如父母、如兄長、如姐妹。
她就是這樣一個薄涼的人,永遠不會對任何一個人暴露自己真正的底牌。縱然無情,可是這個,卻會讓她活的更久。
她穿好衣衫,推開窗子,窗外清雪飄飛,一派錦繡晨光。火紅的太陽從山巔升起,金燦燦的高高懸掛,她眉眼輕眯,嘴角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晏狄,一路走好。
天逐城東門之外,二十多匹戰馬安靜的停在那裡,一身紫裘的男子斜倚在一株蒼勁的松柏上,黑髮如墨,斜眉如劍,狹長的眼睛半眯着,淡淡的望向那扇沉重的鐵紅色城門,靜靜的一言不發。
太陽緩緩升起,將金燦燦的光芒灑在一片潔白的大地上,刺目的光白花花的,雪原像是一塊璀璨的琉璃,將這巍峨的城襯托的越發顯赫。他的眼裡夾着一絲明滅的珠光,波瀾不驚的望着,似在期盼什麼,又似在等待什麼。
城門前漸漸熱鬧起來,聚滿了出城進城的人羣,可是終究沒有他所期盼見到的那一個。
到底,還是不曾相信吧。
或者,就如同他自己一樣。
他嘴角牽起,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那笑容太過淡漠,讓人一時之間幾乎看不出裡面到底掩藏了什麼。
晏七公子在京城徘徊已久,以他的身份,再加上近日來京中的那件大事,他的行蹤不會如眼前這般安靜。恐怕此刻,這片看似平靜的雪原上,已經聚滿了心思各異的眼睛,在靜靜的等待他,探究着他的身影。
這個時候,如若她肯來,加之前陣子在湘然的造勢,她宋小舟就必然被當做北越晏氏在大華新晉扶植起來的力量,若有人再想動她,也定要考慮北越晏氏的態度。同理,她也將成爲北越的屬臣,被這世間的悠悠之口,烙上他晏狄的烙印。
然而,她如若不來,那麼以目前的局勢看,就會被歸屬於瀚陽派系,成爲李錚的所屬。畢竟,前陣子在湘然,可不止是他晏狄一個人和宋小舟過從甚密。如今淳于烈派系將西陵戰亂歸結到李錚的身上,而宋小舟進京的時機又太過巧合,理所應當的,會被當做李錚的盟友,爲這一場亂子帶上一環鐐扣。
而她,卻寧願承受這本可避免的風波,也要和他劃清界限,不肯藉着他的臂助跳出這潭危局。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看來,他真是一個不堪信任的人。
他微微一笑,神情淡然,看不出有什麼失望。
昨晚的那番話,有幾分真,幾分假,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了。她這般人才,這般手段,已足以讓他傾心,也終於明白父親當日爲何下大力度去調查她這幾年的事蹟,然後毅然決然的選擇她爲新的合作伙伴。這樣的人,的確應該招攬,他有幸在各位兄長之前與她相見,就該把握住機會。
然而,本是做戲而去,一顆心卻恍然有了鬆動,很多應該用的手段都沒能施展出來。那一番話雖說不上是肺腑之言,可是終究也是五五的半數真假,這一點對於他來說,已是難得了。
只可惜,縱然這份難得稀少的真誠已然打動了自己,卻終究無法打動他人。
宋小舟這個人,看似熱情溫和,還帶有小兒女的狡黠玩鬧,可是說到底,不過是一層掩飾的保護色罷了。剝去層層外衣,她只是一個天性薄涼的人。便是你將全部真心都捧到她的眼前,她也未必會多看你一眼,更何況他還藏了一半的謀算和試探?
他搖頭苦笑,已不願再等,身形利落的翻身上馬,一馬當先的向東而去。部屬們跟隨在後,馬蹄滾滾,白雪飛濺。
真不知道,她這樣的人會不會有全心信任的一天,她所能信任的,又會是怎樣的人?
而他晏狄,又怎屑於去乞求一個不屑於他的人的信任?
不過是各使手段,各憑本事罷了!
他嘴角邪邪一笑,寒風吹過眉梢眼角,他卻覺得別樣爽快。
這個世間,若無旗鼓相當的對手,那會是多麼的無趣。
既然下定了決心,那麼自然是越快解決了北邊的戰亂對時局越是有利。所以第二天早朝的時候,烈武侯派系的官員就一反常態的上表爲李樑辯解,瀚陽李氏自然隨聲附和,安霽侯帶病上朝,也是一力陳情,將連日來收集的證據呈上,爲李樑李珂說盡好話。
這真是一個難得的盛況,安霽侯李九青和烈武侯淳于烈好像一夜之間拜了把子,相親相愛口風一致,大表什麼西關兵變非人之罪,乃局勢所迫。西陵派系的官員也和瀚陽派系的官員同仇敵愾,將御史臺的清流言官們駁斥的體無完膚。御史臺和王域的中立派官員們委屈極了,暗道你們啥時候竟然穿了一條褲子,怎麼連點口風都不露就這樣同氣連枝了?
偏偏這時文官之首杜明南杜宗相宛若老僧入定,一言不發,讓天逐王域的京官們鬱悶的幾乎嘔血,最終只能看着朝堂局勢在這兩大派系的雷霆手段下迅速扭轉,原本被斥爲昏庸奸佞的李樑李珂搖身一變,成爲忍辱負重的忠堅之士,即刻官復原職。衆人驚得幾乎掉了下巴,卻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九青和淳于烈勾肩搭背,笑的像是兩個和睦無隙的兒女親家。
朝會一散,兩大派系在宮門前客氣萬分的拱手道別,然後就一頭各自扎進自己的陣營之中。大局已定,剩下的,就是小範圍內的爭權奪利。
李樑李珂已經即刻返回瀚陽,統籌糧草歲貢一事,火速送往西陵邊塞和青疆人交易。但是瀚陽那裡的爛攤子還沒有收拾乾淨,淳于烈的密探早已暴露,幾千精銳心腹早已在瀚陽身兼重職,姜吳將軍還杵在西關中軍之中。李樑這一回去,他該如何自處?瀚陽派系是該斬草除根,還是客客氣氣的將這羣叛徒拱手送回?驅胡令已經下令解除,那數萬流民如何安置?會不會被有心人利用,等到北邊戰亂結束後,再興風波?
這裡面千絲萬縷層層環繞的利害關係實在太多了,兩方人馬也是你來我往暗中較力,哪裡還有方纔朝堂上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然而,這些終究是大人物們該擔心的事情,此時此刻,小舟正站在大國寺的大殿之上,頂禮膜拜,一顆心卻早早的飄回了瀚陽湘然。
驅胡令已解,湘然應該太平了,辛老爺等人也會被釋放出來,宋離圖一家也免了顛沛流離的流放之苦,大嫂的那個在別人家聽差的兄弟,也該被放出來了。家裡的生意可以重新開張,父母家人也該安心了。
可憐的淳于烈,如果他知道他精心編織了三年的這張大網,只是因爲讓湘然那座地圖上都不曾標註的小城裡,幾戶人家被囚禁,幾家商號做不下去生意,幾個婦孺憂心忡忡,就徹底被人撕裂毀滅,不知道會不會後悔的狂吐鮮血。
只可惜,他永遠也沒這個知道真相的機會了。
老禪師打開了角門的門拴,小舟披着一件湖綠色斗篷,帶着同色風帽,長靴踏在積雪上,發出簌簌的聲響。角門低垂,她需要微微頷首,撩起門前掛着的一串紙箏,略略擡首,就見到那個煢煢的身影。
夏諸嬰正在院子裡看書,聞聲轉過頭來,見了她也並無什麼驚訝的神色,只是笑笑道:“你來了。”
他這樣說話,就好像早就知道她會來此一般。小舟也不驚訝,上前兩步笑答:“來了。”
“坐吧。”
夏諸嬰也不起身,拿着書卷的手淡淡一指,小舟靜靜的坐在他身邊,看了一眼他正在看的書籍,問道:“你喜歡看這個?”
他手上拿了一本《舟車行路》,名字聽着像是遊記,其實卻是出自前朝的一名商人之手,講述的是那人幾十年來行商的見聞和心得。小舟也曾看過,雖然上面的心得對她來說沒什麼用處,但是對上面有關各處物產的記載和各地的風土人情還是很感興趣的。只是如今這世道,商人居於末流,商人所著的書籍,即便是如何驚豔,也少有人願意閱讀。
夏諸嬰微微一笑,說道:“我對商賈之術一竅不通,看這本書,只是喜歡上面講述的風土人情。”
小舟莞爾一笑,這話若是別人來說,她定會覺得那人是在貶低商賈,但是由夏諸嬰說來,她卻信了十分。當下說道:“有機會自己走一遭,親眼看看不是更好,這本書上記錄的畢竟是百年前的東西了。”
夏諸嬰聞言微微恍然,神色間有絲不易覺察的飄忽,沉默片刻,才笑着點頭道:“是啊,還是要眼見爲實。”
“再過幾天,我就要走了。”小舟沒注意到他的神情,徑直說出來意:“一早聽說你又來了寺裡,我就急忙趕來了,不然的話可能沒機會同你道別。”
夏諸嬰似乎知道什麼,可是卻並不說破,只是神色溫和的說道:“恩,你也來了許久了,也是時候回家了。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就這幾天,還有些瑣事需要處理。”
夏諸嬰放下書卷,拿起石桌上的茶,茶水已經有些涼意,他卻不在乎,淺淺喝了一口,低着頭道:“路上小心些。”
不知爲何,在這個人面前,小舟卻難得的有幾分不設防的放鬆,小舟原以爲是因爲和他小時候的淵源,後來發現這種感覺只有他能給她,李錚卻遠遠不能。今日再見他,她卻多少了然了幾分。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淡定溫和的氣質,不同於李錚的沉穩內斂,不同於晏狄的邪魅深邃,他似乎生來就是這樣。溫潤如玉,平和安靜,這是骨子裡滲透而出的安寧,讓人只要接近,就會覺得放鬆。
她懶散的伏在石桌上,嘟嘟囔囔的說:“我說我要走,你也不留我。”
夏諸嬰微微一愣,隨即失笑:“留你做什麼,京城也不是什麼太平樂土。”
說着就去拉她,皺眉道:“起來,很涼的,該生病了。”
小舟卻賴在那不肯起,嘟囔着:“我都累死了,一路爬上山來的,又捐了一大堆的香油錢,那些臭和尚才肯幫我通報。哼哼,還說什麼出家人不貪圖世間俗物,我看他們簡直比我還貪錢。”
夏諸嬰好笑的看着她氣鼓鼓的臉頰,笑着說道:“佛祖面前不可胡言亂語。”
“我哪裡胡言亂語了,況且佛祖現在八成正在睡覺呢,若是醒着看到他的信徒們這麼亂搞,一定氣的從西天跳到塵世來。”
夏諸嬰無奈的搖頭:“越說越離譜。”
“喂,你要小心呀!”
她趴在石桌上,突然偏過頭來,突兀的說了這麼一句。
夏諸嬰微微挑眉,帶着幾絲疑問的望着她,似乎在問她是什麼意思。
小舟抿着嘴角,想了半天,終究還是一笑道:“我是說山裡林子深,野獸橫行,獵人的陷阱也很多,你身邊的護衛太少,身手武藝也不知道好不好,能不能信任。你可要小心些,別受傷,我下次來天逐,還想找你玩呢。”
她這番話說的一語雙關,林子、野獸、獵人、陷阱、護衛,無不另有所指,夏諸嬰浸淫宮闈多年,在各色人心權利中打轉,如何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當下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也是。”
我知道,你也是。只是這麼六個字,卻讓小舟的心裡憑空生出一絲蒼涼。
如果想要在她的那副小心肝裡尋找些真心,除了對父母親人和幾個朋友,也只有對最初的白奕和夏諸嬰還有些莫名的感情了。可是如今白奕已變成李錚,兩人之間牽扯牽絆太多,利益糾結太多,感情的存在是萬萬不理智的。就只剩下眼前這人,以這樣一幅溫和淡漠的性子處身於虎狼環繞之中,親人不親,盟友不穩,又該如何自保呢?
“若是將來有空,可以來瀚陽找我玩。”
將那些不該存在的情緒一一掩去,仰起頭來時已是這樣一幅璀璨的笑顏。
夏諸嬰聞言笑道:“但願有那麼一天。”
說完這些,小舟就活躍起來,坐起身支着下巴,開始喋喋不休的給夏諸嬰講起她這一路上的見聞和瀚陽的風土人情,還有她的銀行、她的爬犁、她的狗、她的夜店。無論什麼東西放在她的嘴裡,都平白的添了些生趣,像是跌宕起伏的故事,她眉飛色舞俏顏如畫,臉蛋紅撲撲的,像是兩顆熟透的蘋果。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黑白分明若是琉璃。不知怎的說起了她發明的滑雪板,她就開始得意洋洋的吹噓自己的技術如何如何高超,說的開心極了。
夏諸嬰這一生,還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從有記憶起,他就生活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紅牆金瓦之間,言行舉止,悲喜進退,無不遵從於那雙手的指示。安靜的、沉默的、聽話的、做一個影子和傀儡。無論是歡喜的,還是恥辱的,都要不聲不響的一一吞下。別人指向哪裡,他就要往哪裡去,不論是驚濤駭浪,抑或是靜水流深,永遠都是孑然一身,便是影子都隱沒在濃濃的黑暗之中,不曾伴隨。
這世間風波變換的太快,朝食珍饈暮食糠,誰又知道明日恢弘的朝堂上招展的會是誰家的王旗。派系林立黨爭不斷,說到底,都是那一雙雙有力的手在左右着天下的局勢。
不是他,不曾是他,從不是他。
生命如同緩慢的河流,一絲絲的舒緩而去,他曾以爲這便是他的歸途,卻在不經意的回眸間,看到了那一縷炫目的陽光。
對於久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來說,這陽光太刺眼了,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想要擡頭去看。便是被刺的淚眼婆娑,終究還是不忍閉眼。他微笑着聽着小舟的喋喋不休,感覺堅冰般的心臟突然碎了一個口子,有清爽的風呼啦啦的吹進來,像是攪動湖水的船槳,蕩起一圈一圈柔軟的漣漪。
“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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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閉嘴不語,他就識趣的接聲,她則是笑眯眯的說道:“然後我一腳踹在他胸口上,大寶兒它們一股腦全都衝上去,將他嚇得尿了褲子!”
她說完頓時哈哈大笑,哪裡有一絲一毫女子應有的閨秀之氣。他也略略咧開嘴角,跟着她笑了起來,可是回想間卻根本忘記了她在講什麼,只記得她的眼睛明亮如啓明的星子,又如瑰麗華美的珠玉寶石。
“殿下,該回去了。”
穿着鐵紅色衣衫的侍從走進來,並沒敲門,聲音雖然很小,但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冷冽。
小舟聞言眉梢一揚,頓時收斂起了臉上的笑意,驀然轉過頭去。然而還沒望過去,就聽夏諸嬰的聲音平靜的在耳邊響起:“好,你去準備吧。”
下人退了下去,夏諸嬰才緩緩鬆開了手。
就在剛纔的那一刻,他的手掌緊緊的握住了她的腕,那般瘦弱的身軀,一時之間的力氣竟然大的驚人。
“乖一點,天要黑了,快回家吧。”
小舟心裡有些不舒服,她有些想不明白,縱然他是個有名無實的儲君,他的下屬也不該如此膽大妄爲。她皺着眉,很倔強的看着他,一動不動,固執的像個小孩子。
他卻微微一笑,伸手颳了一下她的鼻子,說道:“乖,回家去。”
角門大開,他上了馬車,要走一旁的山路,而小舟本是該走石階路下山的,這會卻跟在一旁磨磨蹭蹭的不肯離去。
這一別,也不知以後還有沒有相見的機會。小舟本想說點什麼,想問問他這些年過的好不好,當初她和白奕掉下山崖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是怎麼逃出生天,又是怎麼遇到安霽侯的,在宮中可有人和他爲難,未來又有什麼打算?
想到這裡,她卻在心底無奈的一笑。
多麼小兒女的話題,簡直就是一堆問題百出的說辭,無論是哪一句,都不可能問出口來。
她是如此冷靜如此聰穎如此狡黠的一個人,可是有些時候,還是會有那麼一點軟弱,那麼一點八卦,那麼一點眷戀,那麼一點不忍心。
不同於一顆心八十個竅的晏狄,不同於內斂深沉的李錚,她和夏諸嬰,應該是不同的。
可是到底爲什麼不同,她卻說不出。也許,真的只是直覺,只是固執的覺得這個人很好,她很喜歡,從第一眼看見,就很喜歡吧。
“哎——”
她挫敗的嘆氣,像個小老頭一樣的轉過身子,在那麼多侍衛虎視眈眈的目光中,一步一步的往臺階那邊挪去。
“小舟!”
他的聲音突然穿透了層層松柏,像是盛夏的甘霖,一下子就進了她的耳朵。她回過頭去,就見他打開車窗,淡笑着的眼睛。
“多謝你來跟我道別。”
他笑着衝她擺手:“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夜風穿過山林,簌簌的響。她站在原地,看着馬車漸漸遠去,夕陽的光照在山林間,有些血一樣的火色紅光。大國寺的廟門被關上,嚴嚴的鎖死。幾名小沙彌鎖好後門,就繞過圍牆向正門那邊走去,腳步沉穩,一看就是身負武藝的武僧。
腦子空白一片,她轉過身就往山下走,腦子裡東鱗西爪的胡思亂想。
這一次的事,應該告一段落了。歲貢團那邊出了岔子,青疆人以此爲藉口發難,朝廷畏戰,定會想方設法的化解。王域的市場已被她攪亂,尚野百理南宛等地卻又路途遙遠,這個時候,唯有向來富庶並且比鄰西陵的瀚陽軍省,有能力挽救危局。如今,李樑太尉已被官復原職返回瀚陽,而他回瀚陽的第一件事,就是穩定社會治安,解除驅胡令,放出被關押的大商巨賈,藉助他們的力量,來平息青疆人的怨言。
接下來該做什麼?
小舟的大腦在急速的運轉,對,先要通知良玉,朝廷的官兵越來越多,早晚會查到那裡,不能再耽擱了。只要李樑回到瀚陽,在這件事上淳于烈就再無翻盤的機會,那些歲貢團的使節也可以放他們繼續上路了。退路她早已安排好,可是一些細節還需要做出調整,切不可被人順藤摸瓜,秋後算賬。
然後,要火速和辛老爺他們取得聯繫,她爲湘然商會囤積了這麼多的歲貢物資,花費了大筆金銀。這筆損失,自然要在朝廷身上找回來。這些東西,要通過秘密途徑賣給馬上就要返回瀚陽籌備歲貢的李樑大人,相信在這件事上,李錚會願意出一份力的。
天逐這裡的人也需要清理,這一次的動作不算小,參與進來的人數也很多。雖然他們大多數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難免會有有心人產生一點懷疑。而一旦消息走漏,就會真的如晏狄所說,將要承受淳于烈那個老玻璃的瘋狂絞殺。這些人,該留的留,該走的走,一些不該再說話的,她也自然有讓他們永遠閉嘴的方法。
還有,那幾個被收買了的芝麻小官,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價值了。等這邊的事情一了,找個無人注意的時候,適當的也該發生幾場意外。
小舟打了個哈欠,肚子咕嚕嚕的叫,剛剛在夏諸嬰那裡喝了一肚子的茶,這會就開始餓了。
最初定下這個計劃的時候,蕭鐵還有點吃驚,他萬萬沒想到小舟會拿整個西陵的存亡做誘餌來釣淳于烈這條大魚。這個計劃一旦實行,便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將會爲此付出生命的人也不會是一個兩個。而一旦計劃失敗,弄巧成拙,那麼就必將是彌天大禍。
他當時說這話的時候,小舟也是現在的這副樣子,昏昏沉沉,好似沒有睡醒。聽了他的話微微偏着頭想了一會,才皺着眉說道:“你說的也對,不過你覺得,我們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蕭鐵一時間就愣住了,沉默了許久,就聽小舟在一旁漫不經心的說道:“我是商人,不是政客,我只在乎一隅的得失,不在乎全盤的輸贏。天下蒼生?那是皇帝大臣們想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然後,她施施然的就去飯堂吃飯,再也沒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一句。
或許就如她自己所說的,自己家都要被人一把火燒了,難道還要去顧及鄰居的死活?她這個人,不算是壞人,但也絕對說不上是好人。她可以不去迫害別人的利益,但是前提是她自己得過的舒服了。如果要在自己和別人之間做一個選擇,那麼她絕對信奉損人利己這條至理名言。
不同於軍情處的其他同事,李貓兒自從踏進國安局的那一天起就沒有任何信仰,她最大的願望不過就是吃好玩好有錢拿,如果在這個基礎上,生活還能多一點刺激,那就更美好了。
下了山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剛一進宅子,就感到一陣壓抑的沉悶。小舟微微皺起了眉,手臂下垂,指尖搭在綁在大腿旁的刀鞘上。
夜風穿堂而過,蕭鐵坐在正中,神色如常的在喝茶,幾名大司局的捕快站在一旁,縱然身穿官袍,但在蕭鐵面前,卻連坐都不敢。
見了小舟,蕭鐵也只是神色淡然的說道:“小舟,有人找你。”
看到蕭鐵的目光,小舟的手腕頓時就垂了下來,以她一貫的嬉笑玩鬧之態上前一步笑着說道:“這是哪股風,怎麼把大司局的大哥們吹來了?小民剛剛進城不久,不知道有什麼能爲諸位效力的?”
其中一名捕快略微有些尷尬,想來是不敢得罪蕭鐵,溫和的說道:“是有一件案子,需要宋老闆協助調查。”
“哦?是什麼案子?”
捕快面露難言之色,說道:“這個,不方便在此透露。”
“哦,應該的應該的。”
小舟忙笑道:“協助官府辦案,本就是小民的榮幸,咱們這就走吧。”
那人沒想到她這麼爽快,當下喜上眉梢,忙說道:“多謝宋老闆配合。”
蕭鐵的茶杯砰的一聲放在桌子上,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可是在這樣的夜色裡,卻足以讓有心人心顫半晌。只聽他以冷的幾乎能凍死人的聲音說道:“小舟,快去快回,我等你吃晚飯。”
那幾名捕快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小舟卻灑然一笑道:“知道了,我就是跟着幾位大哥去打個轉。”
幾名捕快連忙上前,小舟配合的跟上去,正要離開。卻見蕭鐵大步走出來,站在她的面前,將她身上的湖綠色斗篷脫下來,爲她披上一件深紫色的貂裘大衣,修長的手指滑過她的脖頸,在她身前爲她靈活的繫好帶子。神情雖是專注,眉頭卻是緊鎖的,一邊系一邊說道:“這是少陵公主親手送來的,夜裡風涼,你多穿些。”
小舟知道他這話是說給旁邊那幾名官差的,果然,聽到少陵公主的名號,他們一時間都露出了驚懼之色。
皇室這一輩中並無公主,這位少陵公主卻是個異數,論輩分,她乃是先皇的皇姑,是當今皇帝的皇妹,夏諸嬰見了她,差不多要叫一聲皇姑奶奶。可是她年紀卻不大,不過二十歲出頭。按理說,如今皇室衰敗,她一個女子,本不該有什麼勢力。但是如今軍院的彭大將軍,早些年卻曾是她家的家奴,仗着這層關係,她在皇室中向來極有地位,就算是當今皇帝見了她,也要禮讓三分。再加上這位公主性如烈火,向來是個飛揚跋扈的主,這些小小的大司局捕快聽到她的名字,自然是畏懼不堪的了。
趁着他們心神不穩,蕭鐵抓着小舟的手臂微微緊了緊,在她的耳邊輕聲唸了一個名字。小舟聞言眉梢微微一挑,頓時瞭然。
大司局還算給蕭鐵面子,是坐着馬車來的。小舟和兩名捕快上了車,留下兩個人在外面,她對着其他兩人淡淡一笑,就靜靜的低着頭不說話。直到離蕭鐵的府邸越來越遠了,這些人才算是稍稍鬆了一口氣。
張惟良。
剛纔蕭鐵在她的耳邊,就是說了這個名字。
真是沒想到,那些人竟然能找到她的頭上,又竟然能找出張惟良這個藉口。
果然是好縝密的手段啊。
這一次青疆人挑起的戰亂,縱然表面上瀚陽和西陵達成了協議。由瀚陽出面籌集歲貢,幫助西陵平息禍端,而西陵派系則是放過李樑李珂,還瀚陽一個安穩。但是私底下,誰也不會就這麼甘心。
儘管李樑已經回了瀚陽,但是淳于烈又如何能善罷甘休?大局已定,他沒辦法左右瀚陽的局勢,但是對於天逐王域,他還是有着超強的控制權的。
他認定了這次的事情是李錚一手操控,天逐的市場是被李錚攪亂的。那麼天逐之內,就定會有一大批李錚的密探心腹。而現在大司局的人出面,爲的就是剪除李錚的羽翼了。
她宋小舟隨李錚一同進京,之前在湘然又有密切往來,李錚還將自己手上和北越的海鹽貿易拱手讓給了她。她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期來到天逐,又大張旗鼓的創辦了報社,此刻看來,當然不會是巧合。在淳于烈看來,這位手段不凡的宋老闆,就是李錚的心腹密探之一了。
於是,秘密調查一番,查出張惟良之前和她在千丈樓有過沖突,後來被人殺害,再加上宋亭安又在她的府上,自然就會藉着這個藉口將她緝拿。
只可惜淳于烈不知道的是,這般陰差陽錯之下,他所抓到的不是一個心腹密探,而是青疆兵禍事件的罪魁禍首。
世事的奇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小舟不由得輕笑一聲,旁邊的捕快看了她一眼,還當她是背靠大樹所以纔有恃無恐,卻不知小舟此刻的自嘲。
早知如此,莫不如今早去見上晏狄一面,就算是被扣上個裡通外國的帽子,也好過被抓進監獄裡去。
不過這也只是她玩笑般的想想罷了,以她的謹慎,寧願對着官府,也不願意被綁在北越晏氏的船上。
馬車很快就到了大司局,漆黑的圍牆像是一條黑背的長龍,隱藏在夜色之中有着令人窒息的壓抑。淡淡的月光灑下來,卻好似穿不透那濃濃的漆黑,小舟幾人剛一下車,就有局內的官員走過來,和捕快說了幾句話,就給小舟戴上了一條手銬。
這些人明顯沒有之前那幾個人那麼客氣,二話不說的將她帶進大司局內,幾個轉折,就去了位於後院囚室裡。
天逐城內是有專門的牢獄的,但是作爲審裁機構,大司局也有自己的囚室。一路往下,越走越深,兩側的火把燃着松油,劈啪作響,小舟默默的記住路形,計算着若是從這逃出去會有幾成勝算,正想着,就聽到一陣刺耳的慘叫聲猛烈的傳來。小舟擡頭一看,原來已經進了監牢的正室。
幾名牢頭赤着上身,露出猙獰的肌肉,正滿頭大汗的揮着鞭子。幾名犯人被按在一旁,狼狽不堪的趴在各色刑具前。衣衫破爛,血肉模糊,已不成人形,發出幾乎不似人類的慘叫聲。
帶小舟進來的大司局官員偷偷回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從她的臉上看出害怕畏懼之色。卻不想小舟卻直直的向他看來,展顏一笑,笑眯眯的說:“這兒真熱啊!”
那人神色一愣,腳步一踉,眼神詭異的看了她一眼,忙轉過身去,走起路來腳步更快了。
小舟漫不經心的跟在他後面,不時的還停下腳步去研究一下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若不是被人催促,她甚至大有操練一番的架勢。
牢房陰暗,越往裡走,那股腐敗潮溼的味道就越甚。慘叫聲越發模糊了,順着窄窄的走廊傳過來,卻更加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氣。一直走到最裡面的一間牢房,兩名牢頭殷勤的上前打開牢門,那名官員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說道:“進去。”
“那個,請問一下。”
小舟舉起一隻手來,笑着說:“什麼時候吃晚飯啊?我來的時候還沒吃飯,這會兒還空着肚子呢。”
官員被她搞得徹底無語,眉頭皺了又舒,舒了又皺,終究還是看在少陵公主的面子上對一旁的牢頭說道:“給她準備晚飯。”
“是是。”
牢門被人鎖上,腳步聲漸行漸遠,小舟獨自一人坐在偌大的囚室裡,手腕輕輕一抖,那條鐵鏈上的鎖就被她打開又再鎖上。
她笑呵呵的開鎖關鎖的消遣着,就憑這裡面這些破爛的鎖頭,她一分鐘能打開一百把。只是現在,她還不能走。
她不是以前孑然一身的獨行佣兵李貓兒,而是有家有業有親人有朋友的宋小舟,越獄這樣違反王法的事,宋小舟這樣的正經人是不會去幹的。
更何況,她也想知道淳于烈派系到底想幹什麼。更想知道的是,李錚會對此有什麼反應。
然而還沒等她坐下來歇一會,就聽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迅速而來,她詫異的擡起頭來,只見一人匆忙跑過來,身後跟着一羣面色驚惶的大司局官員。那人瞪大眼睛看了她兩眼,突然很生氣的說道:“放她出來!誰允許你們抓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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