颶風吹起了亂雪,在半空中呼號着,視線變得很差,便是睜大了眼睛,也只能看到一段很短的距離。正當中午,太陽卻隱匿在雲層之外,有雪白翅膀的大鷹盤旋過天際,興奮的在狂風裡振翅,像是一位不屈的勇士。一聲聲長嘯撕破風雪,傳到人的耳朵裡,也是清厲寒冷的,宛如看不見的雪亮刀子。
八百里嵐溪山都被掩埋在風雪之中,天空是灰濛濛,有濃雲在上空翻卷着滾動,山脈像是一隻只猙獰的獅虎,搖擺着雪白的背脊,作勢欲撲,好似隨時隨地都會活轉過來。
這樣惡劣的天氣,本該是一片死寂的,可是那條已經看不清路徑的馳道上,偏偏卻有一道黑影,在急速的前行着。
“停下!”
小舟一拉繮繩,大寶兒立刻聽話的帶着狗羣停了下來。小舟穿了一身銀鼠皮襖,戴着風帽,鐵灰色的熊皮靴子,背上還背了一把弓弩,看起來就像是個山裡的獵戶。
她靈巧的跳下爬犁,幾步跑過去,只見馳道上停着一輛馬車,上面堆滿了積雪,車轅和輪子都被雪埋了,看來已經停在這有一段時間了。
一把拉開車門,裡面卻是空蕩蕩,沒有人。
今天天氣突變,大風雪瞬息而至,想來這輛車也是被這場風雪堵在了路上,裡面的人則是很明智的棄車步行了。
果然,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見兩匹馬被凍斃在路旁。又往前走了一會,又見兩匹。
不出十里的路程,足足有二十四匹馬被凍死在路邊。小舟皺着眉,狠狠的罵了一句這鬼天氣,吆喝一聲,駕着爬犁繼續往前趕。
平時不過兩個時辰的路程,今天卻因爲天氣太差,走了三個多時辰纔剛剛走了一半。她在心裡一邊感慨着晏狄好運氣,一邊爲倒黴的自己默哀着。就在這時,一擡頭,忽見前方有幾個黑影在緩緩的挪動,她眉頭一皺,就趕上前去。
“幾位大哥,要幫忙嗎?”
煞那間,二十多雙冷冽的視線齊齊刀子般的射在小舟的身上。這是一羣男人,都穿着蒼青色的大裘,腰佩很尋常的厚背鯊魚刀,頭戴厚厚的風帽,遮住了頭臉嘴巴,只露出一雙眼睛,精芒四射,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尋常人。
小舟的視線淡淡的掃向他們埋在雪地裡的靴子,黑牛皮,外面包着防水的大絨,矮幫廣腿,一看就不是北邊人。她全然不懼這羣人身上的殺氣,就好像完全沒感覺到一樣,但是卻輕輕的拍了拍大寶兒的頭。大寶兒早就感覺到這羣傢伙面色不善,得了小舟的指示,頓時怒聲叫了起來。一時間,三十多條雪地犬齊聲狂吠,聲勢驚人。
“都退後!”
一個冷冽的聲音鏗鏘有力的響起,持劍的男子走上前來,穿着打扮和那羣人一樣,但是眼神卻更爲肅殺,儘管他有意收斂,可是還是掩飾不掉他眼神裡的那股子冰冷。
“這位老鄉,我們遇上了風雪,車馬都壞在路上,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雖是求人,他的口氣卻很生硬,想來是很少幹這種事。小舟笑着擡起頭,皮襖上的狐皮領子和厚厚的風帽遮住了頭臉,只露出一雙精光璀璨的眸子。她笑着對那人說道:“趕回城幫你們報個信倒是沒問題的,若是要我將你們拉回去,我這爬犁可坐不下。”
“不用,”那人忙說道:“不用管我們,只要能把我家公子帶回去就可以,我們必有重謝。”
小舟的視線在這羣人身上轉了一圈,也沒發現哪個是他們家的公子。她趕上來本就是想着若是有人遇了難可以幫上一把,當下也不推辭。點頭道:“成,沒問題。”
說起來,小舟這小姑娘人還不錯,一般情況下,能幫忙的時候她總是儘量幫忙。如果憑自己的力量,能讓別人過的舒服點,她是從不吝嗇於施以援手的。當然,關鍵的前提是,她自己首先得過的舒服了。
那人面上頓時一喜,說道:“老鄉,我家公子身子不好,我得跟在一旁伺候。”
小舟豪邁的一招手:“行啊,快上來吧。”
那人忙點頭致謝,回頭吩咐了幾句,就見衆人散開身子,露出一個人影來。
這人中等身材,沒有晏狄高,以小舟的目測,大約在一米七八左右。披着銀灰色的大裘,同色的風帽,月白色的鹿皮靴子,臉孔看不到,一雙眼睛也是低垂着,睫毛上都是風雪,有些已經結了冰碴。露出袖子外的指尖白蒼蒼的,就像是久病在牀的垂死之人,儘管離的這樣遠,小舟還是能清晰的感覺他身體裡透着的那絲頹敗氣息。這個人怕是有宿疾,這樣冷的天氣,一般身體弱的人在野外跋涉,可能兩個時辰就會被凍死了。
持劍的那人小心的走過去,對他說了句什麼。然後那人微佝的背,咳了幾聲,就跟着下屬走了過來。
小舟見了,往前挪了挪身子,從前面的布兜裡掏出兩塊皮子,放在爬犁上。走的時候爲了趕路,爬犁上沒裝車棚子,用的也是小一號的小爬犁,但是坐三個人也不會嫌擠。
下屬護着那人走過來,天太冷了,他們兩人的動作都有些僵硬。小舟伸出手來,善意的扶了他一把,那人的手修長消瘦,指骨分明,冷的就像是冰塊。
他緩慢但卻沉穩的上了車,收回了手,對着小舟默默一點頭,低聲道:“多謝。”
他的聲音略略有些暗啞,還帶着剛剛咳完的低沉,靜靜的坐在小舟身後,風帽垂下來,連眼睛都遮住了。只是從小舟的這個角度上看,還能看到他的下巴,線條並不如何冷冽堅硬,柔和的,白皙的,看起來年紀並不大,好像纔剛剛長鬍子。
另外那人也跳了上來,身手很是靈活。
其他的青裘刀客沉默的站在一旁,一點聲音都沒有,小舟卻很多事的賣好道:“我到城裡會叫人來接你們的!”
只可惜沒人領她的情,仍舊是死寂一片。那名持劍的下屬忙在一邊說道:“那就多謝老鄉了,我叫方潛。”
小舟道:“方公子。”
“不敢稱公子,直接叫名字就好。”
小舟一笑,也不再說話,吆喝一聲,駕着爬犁就急速而行。
跑起來風就更大了,細小的龍捲風一忽一忽的吹着,在地上打起一個一個小漩渦。狗狗們一邊跑一邊叫着,很有聲勢。
那位公子坐在小舟的身後,兩人的背脊幾乎是貼着的,小舟心想,這個人真是夠瘦的,看來八成是久病纏身。從布兜裡掏出一件巨大的狐皮子,扔給那位方潛道:“給你家公子披上吧,還有一段路呢。”
這是三四塊皮子拼在一起的,是極上等的東西,拿在手裡就覺得暖和。方潛連忙滿口的道謝,小舟和他寒暄兩聲,繼續趕路。
披上那層皮子後,明顯感覺風變小了。
一路風馳電掣的走了一個多時辰,眼看着就要到白馬坡了,小舟笑着說道:“過了白馬坡,就是夕照橋了,過了橋,離湘然就不遠了。”
然而剛走了沒多遠,小舟卻猛地勒住了繮,看着眼前因爲下雪而被壓塌了的橋樑,緊緊的皺起眉來。
方潛沉聲說道:“橋斷了,怎麼辦?”
小舟說道:“這是夕水,深達幾十丈,現在冬天河道幹了,下面的雖然結成了冰,但是河牀也是很深的。”
方潛走過去一看,果然很深,離冰面足足有二十多丈,而且河牀上都是冰,滑不留手,很難攀爬。
“如果要繞路,就要多走六十多裡地,從嵐溪山西面繞過去。我和我的狗能從這河牀下爬過去,你們能嗎?”
方潛聞言微微一愣,這話看着是問他,其實只是在問他家主子罷了。這樣深的河道,這麼寬的冰面,公子能嗎?若是在平時,自然是沒問題,可是現在?
“沒關係,”那名重重包裹在皮子裡的男子低聲說道,聲音有些微弱:“我可以。”
“你別逞強,想要過河,我就要把爬犁扔了。過了河之後還有十多裡的路要走,你能走回去嗎?”
小舟這話說完,兩人都沉默了下來,這樣惡劣的天氣,而且看樣子天還快要黑了,到了夜裡還不知道這天氣會如何發展。
走?
能走的回去嗎?
一時間,三人陷入一輪死寂的沉默之中。方潛皺着眉,手指卻在不經意間摸了摸自己的劍柄。
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公子周全,如果這個人要捨棄自己兩人,要不得,就要動些強硬的手段了。只是,他的那些狗,會聽自己的嗎?
他在這邊反覆思量,卻不知小舟在那邊也是天人交戰。
家裡還有事呢,可是也不能這麼不地道的把人扔在路上呀?而且看那小子的模樣,如果自己真這麼幹,說不定會和自己拼命。
算了算了,就當是做善事積陰德吧。
她眉毛一揚,很仗義的說道:“算了,我們繞道吧,左右也浪費不了多少時間。”
方潛聞言大喜,忙說道:“多謝老鄉。”
那名公子也在一旁感謝道:“麻煩你了。”
“不過,我們若是繞路走,你們的那些同伴,怕是就沒救了。”
她這話說得實在,不同於夕照橋那邊十多裡的官道,如果繞路的話,走的全是山路,五六十里的山路相當於官道的一百里,這樣一去,還不知道要走多長時間。就算回了城,也定是來不及找人去救那羣人了。
公子沉默半晌,突然擡頭說道:“方潛,你從這河道過去,然後迅速進城,找人去救人。”
方潛一驚,急忙說道:“二公子,那你……”
“這位老鄉會照顧我的。”
二公子很自然的說,轉過頭來,靜靜的看着小舟。小舟直到此時纔看到他的眼睛,一時之間,不由得整個人都愣住了。
她這一生,不論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見過的美人實在不少。就說那晏狄,就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可是別人的美,都是五官的組合,是整體的氣質,是鼻子眼睛嘴巴臉蛋組合在一起的美,卻不像眼前這個人,單單是一雙眼睛,就能美到這種地步。
小舟愣愣的看着他,只覺得他的眼睛像是平靜的湖面,又像是洶涌的大海,好像沉了星子,又像是浮起了水晶,黑白分明,卻不似孩童般的單純純淨,也不似成年人般的渾濁不堪。她看着看着就傻了眼,只得在心裡一遍遍的暗暗道,原來書上寫的那種只看一眼就能奪人心魄的美人,竟是真實存在的。
“行,沒問題。”
某個見色心起的傢伙忙不迭的點頭,拍拍胸脯對方潛說道:“包在我身上。”
風一呼呼的緊,方潛的背影迅速的消失在風雪之中。對待美人,小舟向來態度良好,她回過頭,爲他緊了緊皮子,笑着說道:“別害怕,我一定送你回家。”
那人的眼角靜靜彎起,眸色溫潤,略略做了個拱手的姿勢。
“仰仗您了。”
小舟美滋滋的一笑,縱然是這樣的風雪天,她的心情也突然間就好了起來。狗狗們撒蹄狂奔,在雪原上奔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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