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當人被逼到一定地步的時候,往往會爆發出超乎尋常的爆發力。南嶺大山裡的南疆人向來不缺乏向惡勢力宣戰的勇氣,在過去長達上百年的時間裡,他們一直堅持不懈的馳騁在帝國造反第一線上,造反這種品質幾乎已經融入了這個民族的骨血裡。在大華佔據絕對上風的時候尚且如此,如今多了一個黑蠻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反抗的成果是顯而易見的,不出五天,烏達乾山下就聚集了二十多條村落,一萬餘人,這些人只拿了趁手的武器和半個月的口糧,就拖家帶口的跟着信使殺將而來。小舟和孟東平兩人再一次見證了南疆人的好戰,因爲這裡面大多數人甚至沒有接到口信,他們只是收到風聲,聽說烏達乾山下聚集了很多同族,便猜測可能是又有仗要打了,於是就興奮異常的趕來了。
這是一個異常容易煽動的民族,顯而易見。
宋小舟對於這些人的造反大業興趣缺缺,完全沒有想要一顯身手的打算。她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的混日子,反而孟東平卻因爲之前的表現而備受重用,儼然已是一副軍師的模樣。宋小舟對此情況十分不屑,滿心惡毒的等着看這幫傢伙在他的帶領下倒大黴。
這天下午,第一波刺候終於帶回了敵人的消息,憋了一肚子火的南疆人點齊人馬就殺了出去,小舟這才知道原來當初並不是只有大鷹村一個村子遭到了黑蠻軍的襲擊。也就是說,因爲莊稼成熟而返鄉收麥子的並不單單是大鷹村一個,知道這個消息之後的宋小舟很無奈,如果大華的軍隊會敗在這樣一幫烏合之衆的手下,連她都要爲帝國軍部那些參謀官們不值了。
因爲屯兵點已經暴露,剩下的人不得不從烏達乾山撤往南嶺大山北部的大霧湖,第二天早上,隊伍出了一處峽谷,就有後續人馬追了上來,這些人騎着短腿的南疆戰馬,披着簡陋的輕甲,身上多處帶傷,顯然戰況慘烈。他們帶回了一批傷員,都是些傷勢嚴重失去了行動能力的,小舟當時正倚在一塊石頭上吃果子,只打眼瞅了一圈便知道在這缺醫少藥的鬼地方,這些人大多數已經失去了治好的可能了。可是孟東平還是很用心的救治,以他蹩腳的醫術極力的挽救着這些人的性命。只可惜,現實還是讓這個理想主義的年輕人倍受打擊,當天晚上,小舟聽到孟東平唸經的聲音,他坐在斂葬坑旁,啞着嗓子唸了整晚的往生咒,小舟聽的出他的聲音已經不再如當初一般平靜超然,而是多了幾分隱忍與悲傷,哽咽着,像個沒出息的孩子。
宋小舟不屑的撇了撇嘴,轉身欲走時,卻聽見孟東平很認真的說:“佛祖,請你保佑小宋,保佑她能平安回家。”
又過了幾天之後,隊伍裡的浮躁情緒明顯嚴重了起來,雖然至今爲止黑蠻軍都沒有追上來,但是南疆人的軍隊也沒有迴音。大家人心惶惶,不知道前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孟東平作爲這場戰爭的發起者也受到了留守部隊的敵視。南疆人就是這樣,他們好戰,單體作戰能力也很高,但是他們的城府很淺,極容易受外界因素影響,情緒起伏很大,就這兩天,已經有不止一個人建議打回去,接應其他同族。若不是孟東平幾人極力阻止,他們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方纔贏得的轉移,想必就要功虧一簣了。
宋小舟覺得實在是沒必要再跟着這羣人混下去了,如今隊伍內負面情緒太嚴重,如果再沒有一兩場鼓舞士氣的勝利,那麼很容易引起分裂和譁變,而這樣的勝利,僅僅憑着孟東平等人的智慧是完全沒可能達成的。
她覺得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也是南嶺大山最安靜的時候,已經有半個月沒有下過雨了,空氣裡漂浮着一種枯草的乾燥味道。這些南疆人也是有點腦子的,他們知道孟東平和宋小舟不是他們部族的人,並且他們看中了孟東平所表現出來的醫術和軍事能力,所以就派人名義上保護,實則是將兩人嚴加看管起來。此時帳篷外還站着兩個南疆小夥子,年紀都不大,長得卻很是精悍。
小舟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其實也只是帶上了一把短刀和一個水囊,她站在帳篷裡活動了一下手腳,正準備離開。忽聽外面砰砰兩聲悶響,便有人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小舟眉頭一皺,一把拔出短刀,這時帳篷的簾子掀起來,孟東平面色嚴肅的疾步走進來,看見她連忙說道:“快跟我走。”
說罷,也不理會小舟詢問的眼神,一把拉住她的手就跑了出去。跑了足有半個時辰,孟東平停了下來,蹲在一株大樹根旁拿出匕首開始挖土,不一會就挖出一個包袱來。他將包袱交到小舟的手上,沉聲說道:“小宋,這裡面有食物和水,還有我這些日子打聽着繪製的一張地圖,不一定完全準確,但是大概差不了多少。你一路往西北跑,翻過南嶺大山就是瀚陽的地界,山下如今被黑蠻人把守,戰事激烈,你千萬不要貿然前去。”
說着,他將匕首也放在小舟手裡,又從袖子裡翻出一封信,說道:“回家就躲起來,軍隊只會以爲你死了,不會再追究。若是被人發現了,就把這封信送到天逐馮於炎馮大人府上,他是我的故交,會幫你的。”
小舟眉頭緊鎖,說道:“那你呢?”
“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小舟冷笑一聲:“怎麼,當英雄當上癮了?”
孟東平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苦澀,他伸出手來,似乎是想爲小舟攏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說道:“小宋,如果這次我僥倖不死……”
孟東平只說了這半句話便不再說了,他看了她一眼轉身便走,他的步子邁的很大,像是被什麼人追趕着一樣。小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來越遠,一股無名火突然便升了起來,她咬着嘴脣憤憤的瞪着他,突然大聲叫道:“沒有你我一樣能跑出來!”
月影婆娑,孟東平的身影漸漸被茂密的樹林掩蓋,小舟雙手攏在嘴邊,恨恨的叫道:“你別以爲我會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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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下起了大雨,大雨迅速洗去了叢林裡悶熱的溼氣,帶來了一股多日以來難得的清涼。不過大雨也帶來了許多麻煩,雨水沖毀了本就難以辨認的叢林小徑,更將某些地帶浸泡的好像沼澤一般,讓隊伍的推進速度大大變慢。孟東平跟隨烈阿旭等人跋涉在泥水裡,在他們的身後還跟隨着二百多名傷員,還有兩千多名婦孺,大霧湖駐地被攻陷了,他們不得不帶着女人和孩子迅速轉移。
“噗”的一聲,腳下一滑,孟東平一下摔在地上,險些摔進路邊的泥坑裡。
“你還好吧?”
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扶起他,她背後還揹着一個孩子,兩三歲大,正趴在母親的背後笑眯眯的看着他。孟東平有些窘迫,爬起身來,拍了拍已經髒的不能再髒的衣裳,說道:“謝謝。”
婦人靦腆的一笑,幫他搓衣服上的泥漿,孟東平連忙不好意思的去推她的手,然而他的手還沒碰到她的袖子,婦人的左肋下突然爆出一蓬血花,滾燙的血濺了孟東平一臉,孩子的哭聲頓時打破了樹林的寧靜。
“有敵人!”
烈阿旭大吼一聲,男人們紛紛拔出彎刀,然而密集的弓箭還是如同蝗蟲一般的襲來,瞬間就吞噬掉了幾十條性命。
孟東平一把將那婦人撲倒在地,大聲喊道:“你還好嗎?”
“救我的孩子。”
婦人氣若游絲,一雙眼睛卻亮的怕人,孟東平心裡好像燃了一團火,他慌張的去捂婦人肋下的傷口,鮮血像是滾燙的水,一股股的涌出來,無論他怎麼去捂都無濟於事。
“救……我的孩子!”婦人緊緊抓着他的手:“求求你。”
孟東平連忙用力的點頭,不住的說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敵人在南邊!”有人大喊着,敵人的身影由遠及近,在密林中奔跑跳躍,眼神兇狠,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羣餓極了的狼。烈阿旭怒吼一聲,帶着護衛的獵人們就衝了上去,雪白的彎刀在半空中劃過凌厲的弧度,刺耳的金鳴聲響徹耳際。
孟東平抱着那個孩子,卻感覺懷裡的孩子也漸漸地沒了溫度,他低下頭去,只見孩子小小的身上滿是鮮血。剛剛那隻箭穿透了他母親的心臟刺進了他的身體,孟東平握着他軟乎乎的小手,已經沒有了脈搏。
“上面也有敵人!”
話音剛落,上百支弩箭自頭頂瞬息而至,南疆人來不及拿起盾牌,就被這股死亡的巨浪徹底吞沒。幾十個人型刺蝟被紮在泥濘的土地上,濺起一片片腥熱的血花,噗噗幾聲悶響,又是幾個平民在身前倒下,孟東平只感覺心底的那團大火越燒越旺,幾乎將他這些年來的信仰和理智一起沖垮,他在泥濘的土地裡摸索着,也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把彎刀來。刀上滿是烏黑的淤泥,散發着腐敗的惡臭,他舉起刀來茫然四顧,胡亂的向着一個方向衝去。四面八方都是密集的箭雨,有銳利的風從他的耳畔劃過,差之毫釐的擦過他的脖子,他也不覺得怕了,只是覺得眼睛發紅,手腳都是僵硬的。
林子裡滿是沉鈍的噗噗聲,那是刀子砍進了肉裡所發出的聲響,一個又一個的人影在眼前倒下,泥漿覆蓋住他們乾淨的眼睛,連眼白都變得渾濁起來。
“這裡太狹窄了!大家退後!”
烈阿旭大聲喊着,他的右肩膀被長矛擊穿,幾乎將肩胛骨擊碎,他左手拿刀,且戰且退,卻還是挽救不了頹敗的局面。
一名臉上畫着油彩的黑蠻人從樹上一躍而下,向着孟東平俯衝過來,巨大的衝擊力一下就將孟東平踢得老遠。他狼狽的自泥水中爬起來,胡亂揮舞着彎刀,卻砰的一聲就被那人擊飛。那人獰笑一聲,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雙手握刀高高舉過頭頂,對着孟東平的心臟就紮了下來!
“噗!”
一蓬腥熱的血花從天而降,孟東平幾乎以爲自己死定了,但是那個黑蠻人的身子卻突然軟倒在了孟東平的身上。嗖嗖嗖的弩機聲響徹耳際,孟東平看的真真切切,不是黑蠻人的長矛,不是南疆人的弓箭,而是大華軍隊統一裝備的弩機,一連七發,鬼魅一般的從各個角度射來。
隆隆的鼓聲仿若千百隻奔馳的犀牛,劇烈的敲打在衆人的脈搏上,黑蠻人驚慌四顧,卻根本看不清敵人的身影。只是弩箭不停的從各個角落激射而來,到處樹影搖晃,腳步凌亂,好像有千軍萬馬將他們重重包圍。
激銳的鳴笛聲突然響起,黑蠻人終於吹響了撤退的哨聲,烈阿旭等人精神大振,帶着人馬緊緊追擊。那些林子裡的援軍也緊隨其後的追了上去,只是瞬間,空曠的野地上就已是一片死寂,悶熱的風斜斜的吹過,帶起刺鼻的血腥之氣。
“你怎麼樣?”
烈阿旭只追了幾步,就帶着人跑了回來,畢竟這裡還有上千名手無寸鐵的百姓。
孟東平面色蒼白,他緩緩的站起身來,搖了搖頭,說道:“看清楚救我們的人了嗎?”
烈阿旭搖了搖頭,說道:“他們追得比我們快,估計等會能回來,你知道是誰嗎?”
孟東平低下頭來,烈阿旭等人直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不知道此時解釋是不是合適的實際。
“頭人,我們抓到了俘虜。”
烈阿旭回過頭去,只見南疆戰士押着二十多名黑蠻人俘虜走了過來,他們都被繳了械,但是一個個仍舊是桀驁不馴的樣子,絲毫不見半點屈服。想起剛剛自己死去的族人,烈阿旭不由得恨由心生,冷冷說道:“都給我砍了,把心挖出來喂狼。”
話音剛落,便聽一個稚嫩的聲音狂吼起來,他說的是黑蠻語,孟東平聽不懂,可是他擡起頭來只見卻是一個十多歲的黑蠻少年,或者說是個小孩更合適些。他很瘦,手臂和小腿都很細,背上卻背了一個幾乎有他一半高的刀鞘,明明已經被敵人俘虜了,可是他的眼睛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和求饒,反而像是狼崽子一樣,充滿了兇狠和殺氣。
孟東平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兩步,他看了看那個孩子,又回頭去看烈阿旭,不解的說道:“這還只是一個孩子。”
就在這時,那孩子突然像是條鮎魚一樣滑出戰士的手,一個地翻就滾到了孟東平的身邊,他一把奪過孟東平的彎刀,然後跳起來揮刀劈砍,動作熟練極了。
唰的一聲,一隻利箭激射而來,瞬間穿透了他的脖子,孩子的動作僵硬的停止,他倒在地上,屍身抽搐着,一雙眼睛仍舊不甘的瞪着。
“雖然是孩子,”一個纖細的人影從遠處走來,將染血的彎刀在褲腿上抹了抹,冷冷的說道:“不過估計他殺的人比你多多了。”
孟東平聞言一震,擡起頭來不可置信的叫道:“小宋?你怎麼回來了?”
宋小舟走上前來,笑着說道:“烈阿旭頭人,我是大華帝國南宛軍省南野軍孟都統麾下宋小舟,我奉軍命前來接收你們,貴軍近日以來的壯舉帝國已有耳聞,近期就會派出大軍前來與你們一同繳賊。”
烈阿旭如何能不認識她,只是眼下宋小舟束起頭髮,穿着一身南野軍戎裝,手提彎刀,軍靴上污血淋漓,實在是同她往日裡嬌憨可愛的模樣大相徑庭,不由得瞠目結舌,看了看孟東平,又轉頭看宋小舟,疑惑道:“你不是女人嗎?”
這時,失蹤已久的木軍頭和吳凱等人竟也提着刀從遠處走回來,一個個跟在小舟身後,秋風浮動樹木發出簌簌聲響,越發顯得殺氣逼人。小舟一邊笑着一邊往前走,正好一名還沒死透的黑蠻人身子微微動了動,茫然的睜開眼睛,宋小舟視若不見的繼續往前走,走到他身邊時還貌似無意的踩在了他的身上,那人頓時悶哼一聲,只見小舟踩到的正是他中刀的傷口,而小舟非但沒意識到這一點,反而還略略停住了腳步,用力的碾了碾……
“女人怎麼了?”她揚起眉來,不無狡黠的微微一笑。
烈阿旭看了眼那個活過來又死過去的黑蠻人,下意識的嚥了口口水:“沒、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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