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回

空明傳烽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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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回 鄭芝龍借力圖臺海周雪心自苦效紫姑

這日天尚未亮,正是四鼓剛過時分,在覺華島南海上駕鷹船來回巡邏的守軍忽然遠遠望見幾條大船破浪而來,船頭似乎漆了紅油字號,黑暗之中卻瞧不清楚。領隊的把總不敢怠慢,一面令人飛報島上,一面親自指揮船隻散開,拉成一條弧線,堵住了來船北上的水路。

來船見有人攔阻,當即停了下來,不多時放下小舢板,渡了一個人過來。領兵把總叫將舢板勾近船邊,遙遙喊問道:“來者何人,竟敢擅闖軍禁重地?”那人打躬道:“我家家主有事求見桓大人,便在後面船上。”那把總又問道:“你家家主是誰?”那人從懷中取出一樣物事,隔着船舷拋了過來,叫道:“勞軍爺將此物呈上巡撫大人,彼一見便知。”把總伸手接了,只覺觸手甚涼,似乎是一塊鐵牌。順手塞在腰間,道:“我去替爾等通傳,但爾等船隻只能在此等候,不得再行北上,入我覺華島範圍!”那人諾諾答應,搖着舢板回去了。

桓震正在與雪心一起收拾行裝準備明日啓程離島,見了那鐵牌,臉色驟然一變,翻來覆去地瞧了一瞧,對那把總道:“彼等總共有幾隻船來?”那把總答道:“黑暗之中看不真切,總在三五隻上下。”桓震沉吟道:“你去傳令,叫曹文詔帶一個營出海,看住了他們的船隻,但叫主事之人獨個前來見我。”那把總領命去了,桓震回顧雪心道:“走不成啦,你安歇罷,桓哥哥出去一下。”雪心點點頭,送他出去。

他直奔島北靺韍港碼頭等候,過不多久,便見一艘覺華島戰船緩緩入港定錨,放下了跳板。跳板上走下一個人來,年紀約莫與自己不相上下,生得眉清目秀,頷下蓄了微微黑鬚,一對眼睛炯炯發亮,閃着一種狡黠的光彩。桓震打量他一番,忽然道:“尊駕是一官的哪位兄弟?”一官者,便是鄭芝龍小時候用的名字,桓震從前曾經見過鄭芝龍的兄弟鄭芝豹,只覺此人容貌長相與之頗有七八分相似,是以大膽碰上一碰。

那人哈哈笑道:“某並非一官的兄弟。”瞧了桓震一眼,低聲道:“某即一官也。”桓震吃了一驚,刻下自己與鄭家正在爲退股之事爭奪,鄭芝龍竟然輕身入島,毫不畏懼自己將他扣留爲質,甚至一殺了之,雖然可以說是魯莽,但這份膽色卻也叫人刮目相看。當下拱手道:“失禮了。此處不好說話,飛黃兄遠來疲累,且來行轅用一杯茶如何?”鄭芝龍點頭笑道:“桓大人是爽快人,某豈敢推辭。”兩人說說笑笑地並肩往主島走去,心中卻是各懷鬼胎。桓震一路走,一路思謀對策,如何能將退股之事再拖延個一陣子,待到中朝金三邊貿易穩定下來,即使失去鄭家的分紅,多半也無妨了。

桓震不敢帶他進自己辦公的所在,是以別尋了一間閒房。兩人相對而坐,僕役送上茶來,桓震笑道:“島上寒苦,不曾備得好茶,飛黃兄見諒。”鄭芝龍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你我都是聰明人,某便打開天窗來說亮話,南洋生意向爲鄭家所專,當初分股與大人,只是爲了購買軍火,現下大人每年但供給咱們炮彈而已,這股份再不收回,恐怕要被祖宗咒罵。退股的事情吾弟已經言之再三,大人一味推諉,卻是何故?”桓震胸有成竹,笑道:“南洋生意向爲鄭家所專麼?”鄭芝龍昂然答道:“那個自然!”桓震微笑搖頭,緩緩道:“那麼劉香呢?”

劉香是從前鄭芝龍爲寇海上時候的同伴,後來鄭芝龍受了明朝招撫,轉而打着官軍旗號去與早先的海盜夥伴作對,劉香實在氣不過,索性去投靠了荷蘭人,藉着紅毛鬼的勢力與鄭家拮抗,在浙江、福建、廣東一帶大肆騷擾,不單閩撫熊文燦頭痛至極,就連鄭芝龍急切之間也不能將他怎樣,只好任由他奪取海上貿易的份額。劉香是鄭芝龍心中的一塊大病,幾年來大戰小戰不斷,雖說佔了上風,可是對方有紅毛鬼在背後撐腰,又盤踞臺灣海峽,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始終沒辦法將他一舉攻滅。此刻聽桓震說將出來,忍不住面色大變。

桓震早在初與鄭家合作的時候,便致力於摸清對方的底細,供給鄭芝龍軍火的時候,也都極有分寸,總不讓他有能力掃平浙閩沿海。鄭芝龍對此早有不滿,這次親自前來要求桓震退股,倘若桓震真肯答應,那自然好;若不肯允,至少也要迫使對方加大軍火供應的額度,讓他有能力一舉殲滅劉香。臉上卻不願示弱於人,當下笑道:“劉香一黃口小兒,何足懼哉!”桓震笑而不語,望定了鄭芝龍,輕輕搖頭。頃刻之間,兩人心中都是轉過了百千個念頭。

鄭芝龍霍然站了起來,不悅道:“某與大人推誠相談,大人只一味推諉,毫不將某放在眼中。既然如此,你我以後便兵戈相見罷了!”說罷拂袖便去。桓震哈哈笑道:“你當覺華島是你鄭家的地方麼?要來便來,要去便去?”鄭芝龍回首冷笑道:“鄭某自小出生入死,怕過誰來?倒是大人,倘若真敢殺鄭某,不妨便殺。”桓震知道他是有恃無恐,遼東地土所出不過爾爾,朝廷軍餉緊巴,又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鄭芝龍這等聰明之人,一想便可以想到桓震緊抓着鄭家的股份不肯放手,是因爲遼東的經濟困難。他捏緊了桓震的小辮子,自然不怕他敢傷害自己分毫。

桓震不怒反笑,悠然道:“飛黃何急之甚也!”抿一口茶,道:“你我本來是友非敵,何必自己人鬥來鬥去,傷了和氣?”站起身來,拉着鄭芝龍回座位坐下,道:“飛黃兄一味要我退股,無非以爲我分了你鄭家之利,可是你難道不曾想過,自打咱們合作以來,靠我的大炮利器,你又掃平了多少海盜,奪取了多少航線?其中賺得的利潤,難道比以前差了麼?”鄭芝龍搖頭道:“不怕實對你說,近年日本行情,大不如前,幕府海禁愈來愈嚴,現下明船尚可進港,日船要出港卻有諸多格禁限制。”桓震搖頭笑道:“天下之大,豈止日本而已!某原以爲飛黃是天下海上的英雄,原來也不過一隻小小海鳥兒罷了!”

鄭芝龍聽他貶損自己,忍不住便要發怒。轉念一想,卻又忍了回去,冷笑道:“大人有何指教?”桓震身子前傾,伸手指蘸些茶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字。鄭芝龍伸頭瞧去,卻是“臺灣”二字。不由得驚道:“臺灣?”

臺灣眼下卻是被荷蘭國佔據,人稱紅毛番的便是。自從萬曆年間荷蘭來到中國,便與佛郎機爭雄海上,侵奪臺灣地土,築城耕田,久留不去。後來更佔據澎湖,出沒浯嶼、白坑、東椗、莆頭、古雷、洪嶼、沙洲、甲洲間,要求互市。其時官方雖然懼禍不肯與市,卻也有許多中國私商與之貿易,鄭芝龍剛出道時跟隨的大海盜李旦,便是其中的一個佼佼者。李旦死了之後,鄭芝龍歸順明國,荷蘭國駐臺灣總督便轉而扶持劉香,同鄭芝龍爲敵。

鄭芝龍疑惑道:“大人究是何意?莫非……”他只以爲桓震有意霸佔臺灣,雖說荷蘭人是自己的對頭,可是桓震佔去了臺灣,那也一樣是阻斷海上航路,於自己並沒半點好處,立時便警覺起來。桓震笑道:“飛黃誤會了。本撫職在遼東,豈能插手閩事?”旋即放低聲音,道:“某便罷了,飛黃兄難道從來不曾想過奪取臺灣?”鄭芝龍眼中露出一種光芒,咬牙道:“做夢也想!”

桓震哈哈一笑,道:“那便好辦了。”替鄭芝龍斟滿茶水,道:“倘若我助飛黃攻取臺灣,飛黃肯不肯對我遼東商船開放臺灣港口貿易?行船厘金,都憑飛黃略定。”

鄭芝龍怔了一怔,心中盤算數個來回,但覺桓震固然意在取利,可是倘若真能如此,自己也是賺到了大大便宜,臺灣每年來往的客船數以萬計,以每船納千金計,歲入又何止千萬!驀然一拍桌子,只震得茶杯跳將起來,茶水灑得滿桌都是,叫道:“一言爲定!”旋又疑惑道:“可是大人爲甚麼要攻取臺灣?”桓震搖頭道:“我非僅爲取臺灣而已,卻是要趕走紅毛國。臺灣島是轉輸南洋的要道,憑什麼白白給外人佔據?”鄭芝龍擊掌叫道:“正是!但紅毛國大船大炮,並不亞於大人所產,不知大人有何良策,能勝彼軍?”

桓震道:“我確有一個法子,只怕飛黃兄不捨得耳。”鄭芝龍笑道:“某本海上一亡命徒,還有甚麼不捨得?”桓震湊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陣。鄭芝龍沉思良久,搖頭道:“此法損傷太大,一時之間某卻難從命,請待熟思之。”桓震毫不在意,道:“那也無妨。本撫此議,出乎誠心,飛黃兄從與不從,但聽自便。”鄭芝龍道:“茲事體大,須與同夥商議方可。”桓震笑道:“本該如此。但是兵貴神速,飛黃兄遲疑不斷,不免被紅毛鬼搶去了先機。”

他百般引誘,鄭芝龍心中已有所動,只不過尚且以爲劉香一時間不見得便能威脅自己,倘若此刻就急着將自己與桓震綁在一艘船上,往後事情但有變化,未必能輕易脫身。他存了觀望之心,也就不急着同桓震撕破臉皮,不再提起退股的事情。桓震明白他心志不堅,若是給劉香大殺一陣,或者便來求助,倘若勝了幾仗,多半就要撇開自己。當下學一個劉備借荊州的法兒,道:“本撫亦不瞞飛黃兄了。刻下遼東軍餉,泰半仰仗股利分紅,一旦盡退,不免庫中空虛。本撫身爲一方大員,不能坐視鎮內缺餉,除非別有利藪,庶幾不致餓死,那纔可將股份盡數還給飛黃。”鄭芝龍何等聰明,略一想,便知道桓震所指,是一旦取了臺灣,自己兌現承諾,將臺灣的港口開放給他貿易,這樣才肯歸還鄭氏股份。這等行徑,無疑是劉大耳朵取四川的把戲,他鄭芝龍卻也不怕。此刻好好同桓震商議,那是不願與他對敵,若是真逼到了那一步,只消從此再也不給他分紅便是,卻又有甚麼難了?

當下點頭道:“好,便是這麼說。只是往後炮彈供給,須得比前再加一成,船炮多有損壞,也望大人能與我更換。”桓震只要行緩兵之計,一口答應下來。鄭芝龍提起手來,與桓震對擊三掌。

天色已經大亮,桓震請鄭芝龍觀看島上水軍訓練,鄭芝龍見識了明軍戰船的火力,不由得嘖嘖稱讚,只覺論起水戰技巧雖然比不過自己鄭氏水軍,可是要說奮不顧身、一勇向前,卻都不遜分毫。一面心中暗暗模擬,假使當真交起手來,自己這邊究竟有多大勝算。

鄭芝龍趕着回去,桓震便就島上現有的炮彈火藥調撥了一些與他,更親自送他到碼頭上船。兩人並肩立在船頭,鄭芝龍指海面道:“闊海無邊,此真男兒功業所也!”桓震大聲應道:“如此好海,當與天下英雄競逐之!”鄭芝龍回望他良久,忽然大笑道:“大人與旁的官兒卻都不同。”桓震頗感好奇,反問道:“不同在何處?”鄭芝龍搖頭道:“彼等一聽見個‘海’字,只有害怕恐懼,毫無冒險進取之心,人惰則弱,弱則任人欺凌,天下無不如此。海寇之禍,與明同始,焉能歸罪我等?”桓震笑而不答,但覺鄭芝龍所持雖然是斯賓塞主義的歪理,卻也是這個亂世之中優勝劣汰的至理。

打發走鄭芝龍,桓震便回廣寧去勾當正事。鄉試也快舉行,遼東都司隸于山東,但是考生入關往山東去參加考試多有不便,是以從正德時候便定下規矩,從京中派遣科部官兩名,赴遼主持鄉試。至於武科,原本是由撫、按、三司會考,可是三司都設在山東境內,是以向來遼東的武鄉試便是巡撫、巡按御史一同作主。今年適逢庚午,恰是鄉試之期,日子便在八月二十九。〔按明制規定,鄉試應該是在八月初九。我篡改了日期。〕

趕回廣寧時,距離試官入院之期已經只有三日。京中派遣來的考官,一是太常少卿解學龍,另一個是給事中陳贊化,也都已經在廣寧等待巡撫。兩個人名爲同考,其實卻是面和心不和,各打各的主意。解學龍是萬曆年間的進士,天啓時候做到戶科右給事中,卻被御史以“東林鷹犬”的罪名彈劾削籍,等到崇禎即位以後才又起用。陳贊化卻是溫體仁的私人,桓震曾與他見過數面,人情卻不甚厚。巡按御史胡德章前幾天剛剛告病,朝廷尚未批覆,他便已經整日躲在家裡絕足不出,解、陳兩人見了幾次都沒能見到,巡撫又總不回來,急得只如鍋上螞蟻一般,一聽說桓震回來,連忙一同到都察院來見。

桓震卻不在家,傍晚一進城,他便傳來遼海道,問他虎尾山一干移民安置如何,工匠們居所何在,有沒有甚麼缺乏不足。遼海道支支吾吾,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桓震發起怒來,喝他退下,自帶了黃得功與七八名親兵,想了一想,又叫上彭羽和梅之煥,大家換了布衫,一起出去私巡。彭羽臉孔太熟,還特意戴了一頂草帽,將帽檐低低壓下來。

虎尾山四百多人,盡皆在廣寧北十里多地的楊樹鋪開荒,衆人並不騎馬,一路步行過去,沿途只見道旁田地仍舊板結荒蕪,絲毫也不像曾經開墾過的模樣。此刻方當秋墾時分,正好埋田肥土,留待來年耕種。桓震皺皺眉頭,對彭羽道:“妙才的手下難道做慣了山大王,已然不會拎鋤頭了?”彭羽臉色也甚難看,去地裡抓一把土,用力捻了一捻,顯見非但不曾耕,連澆也許久沒有澆過了。

恰好一人迎面匆匆走來,彭羽瞧得清楚,正是早先自己山寨的一個遊卒,當下對桓震說了。桓震想了一想,自己與彭羽上去搭話恐怕會給認出來,遂請梅之煥去探聽一番,其餘人等卻遠遠避開。

梅之煥攔住那人,叉手問道:“請問小哥,此地何名?”那人瞧了梅之煥一眼,只當他是過路行人,當下答道:“楊樹鋪。”說着又要走路。梅之煥連忙叫住,笑道:“小哥且慢。某是過路客商,來這左近收買皮棉的,但不知何以周圍田土盡皆荒蕪,小哥若知其中原委,可能見告一二?”那人嘆一口氣,搖頭道:“沒有人種,自然也就荒蕪了。”這種回答幾乎等於沒有回答,梅之煥自然不肯就此作罷,又再追問下去。

那人起了疑心,反問道:“你問這些作甚?”梅之煥一時不知該當編個甚麼理由瞞哄過去,正沒措辭間,彭羽卻從藏身之地跳了出來,高聲叫道:“褚麻子,你還認得我麼?”說着摘去了草帽。那人細細辨認,又驚又喜,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抱住彭羽兩腿,大哭道:“大寨主,你老可來了!小人們快要活不下去了!”

桓震吃了一驚,伸手拉他起來,一同在路邊尋個去處坐下,問道:“你說活不下去,那是爲甚麼?”褚麻子卻不認得桓震,只道是與彭羽同來之人,說話也沒顧忌,破口罵道:“還不都是那賊廝鳥的甚麼巡撫!”彭羽兩眼一瞪,就要呵斥,桓震連忙使個眼色止住,接着那人的話頭道:“那巡撫怎地害你們?”褚麻子伸手在眼角抹了一把,怒道:“當初說得天花亂墜,將咱們騙來此地,還說甚麼人人都有地分,分是分了,卻沒一個人敢種!”

梅之煥奇道:“那爲甚麼?”褚麻子哼了一聲,伸臂一劃,道:“楊樹鋪方圓總共數十里,荒地盡多,咱們給安頓在此,原本以爲這一下總算有了好日子,只消熬過今冬,明年便好過了,沒成想忽然橫地裡冒出一個甚麼地主,硬要說咱們開這荒地是他家裡的,非要咱們給他繳租不可。弟兄們許多受不了這口惡氣,都說寧可拋荒不種,也不向那混賬低頭,只有幾家膽小怕事的,不敢抵抗,許了他每年五分租子。”桓震驚道:“五分?那還能剩下甚麼?”褚麻子怒道:“便是甚麼也剩不下,這纔要一走了之,再重操舊業去。”說着指了一指肩頭包袱。

桓震只覺事態重大,這一起人拋荒逃去倒還罷了,倘若往後每一次移民屯田皆是如此下場,那還屯個甚鳥?當下道:“還有多少人不曾走?已經走了的,可有法子招他們回來?”褚麻子疑疑惑惑地瞧他一眼,反問道:“你是什麼人,管這則甚?”彭羽斥道:“再胡亂說話,便割去你的舌頭,這一位便是巡撫大人,難道你不認得?”

褚麻子嚇了一跳,連忙翻身跪倒,口稱死罪。桓震懶得管他死罪不死罪,只問那霸佔田產的究竟是甚麼人。褚麻子道:“小人說了,大人可千萬別說是小人說的。”一指廣寧方向,道:“便是廣寧城裡最大的豪門富戶,姓宗,從前廣寧失陷的時候逃到了關內去,後來恢復,又跑了回來,東指西劃,聲稱許多地方都是他家的田產。”桓震喃喃道:“宗?宗……”忽然想起,問道:“與現任的指揮宗敬,是甚麼關係?”褚麻子唾了一口,道:“甚麼關係?便是那宗指揮的老子!”桓震啊地一聲,明白過來,怪道遼海道不敢實言,原來卻是這麼回事。褚麻子滿懷希冀地瞧着桓震,問道:“大人,你能替咱們作主麼?”梅之煥在旁冷笑道:“官官相衛,自古理所當然。”

桓震瞥他一眼,笑道:“梅贊畫此言卻有些欠妥。”梅之煥冷笑不語。桓震自從任他爲贊畫以來,受了他不少不陰不陽的悶氣,恰逢此時,忽然起了一個捉弄他的念頭,當下忍住笑道:“既然如此,本撫便將此事全權委梅贊畫處置。”梅之煥愕然擡頭,桓震續道:“汝既居贊畫軍需之位,鄉農棄荒,豈不幹軍需事?此議已決,毋須多言。三日之內,與本撫處斷了報來。”說着站起身來,對褚麻子道:“你回屯去轉告各戶,且耐心等待,至多三日,本撫必給爾等一個交代。”說罷,望廣寧城方向揚長而去。黃得功急忙追上,彭羽衝梅之煥一笑,也趕了過去。

這天晚上,宗敬糾集了許多屬員,設宴要替他接風。桓震本不願去,想了一想,倘若一口拒絕,不免招他疑心,還是去了之後,設法逃席便是。飲了幾杯,便推說肚痛逃去,並沒人敢阻攔的。回到都察院後衙住處,甫一進門,便聽溫氏大聲喝罵婢女道:“我把你這千人跨,萬人騎的賤婦,本夫人是明媒正娶的三品命婦,你道自己是個甚麼東西,也敢在本夫人面前現眼麼?”桓震心中奇怪,推開房門進去,只見一個婢女跪在地下,溫氏手中執了一根藤條,雨點一般亂抽下來。

桓震皺眉道:“有話好好說,何必打人?”伸手奪過藤條丟在一邊,對那婢女道:“你下去罷,自己尋賬房支二分銀子治傷。”那婢女千恩萬謝地退了下去,溫氏冷哼道:“老爺專護着這種賤蹄子。”桓震不滿道:“我叫你莫亂打人,怎麼又是護她了?難道下人便不是人麼?都是父母養的,出手便打,你存心何忍?”溫氏兩手蒙臉,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抱怨個不住。桓震給她哭得心煩,奪門溜走,忽然想起雪心初來此地,不知道住得習慣不習慣,衣服夠不夠穿,當即去偏廂她的住處瞧瞧。

哪知一進門,卻見她靠在牀頭髮呆,見得桓震進來,連忙將臉扭了過去。桓震笑道:“做什麼,不喜歡我來瞧你?那麼我可走啦。”他本以爲雪心只不過同他玩笑,可是腳步已經走到門口,卻不見雪心叫住他,不由大感奇怪。回身走到牀邊,伸頭過去瞧時,吃了一驚,但見她兩眼哭得如同桃子一般又紅又腫,面上猶自掛有淚痕。連忙扳轉她肩頭,溫言問道:“怎麼了?想家麼?”這話出口,連他自己也覺得好笑,雪心哪裡還有甚麼家?搖頭道:“我錯了,那麼是水土不慣?”雪心連連搖頭,細聲道:“沒甚麼。桓哥哥,你快回去陪夫人罷。”說着將他連推帶扯地趕了出去。

桓震摸不着頭腦起來,抓抓後腦,正想不出自己哪裡得罪了她,忽然聽得方纔捱揍那婢女在身後叫道:“老爺。”桓震點了點頭,忽然問道:“夫人爲甚麼打你?”那婢女兩眼一紅,垂頭道:“沒甚麼。”桓震疑心愈起,怎麼今日人人都在哭,又是人人都“沒甚麼”?當下攔在她面前,疾言厲色的道:“你若不說,我便趕你出門。”那婢女哭了起來,見桓震甚是堅定,知道不說是不成的了,當下怯怯的道:“小婢說了,老爺千萬別告訴夫人。”桓震不耐煩道:“快說,快說!”

卻原來今日雪心在後衙住下,桓震來不及好好替她安排,便趕了出去辦事,雪心被褥等物一應皆無,她不願麻煩桓震分心,便自己央求那小婢帶她出去購買。那小婢心想夫人房中尚有閒置的鋪蓋,當即取了一份過來。溫氏知道之後便大發脾氣,把她痛痛責打一頓。

桓震愈聽愈怒,怪道方纔聽溫氏大罵甚麼千人跨、萬人騎,卻原來是指桑罵槐。鐵青着臉道:“你去歇息罷。這事不必對夫人提起。”越想怒火越旺,一時只想一封休書將溫氏趕了回去,忍不住一腳踢在面前的一株樹上。這一腳踢得自己甚痛,卻也冷靜下來,低頭想了一回,只覺此刻尚有仰賴溫體仁處,不能與他的女兒鬧翻。可是如此下去,雪心必然變作一個受氣包,難道自己把她留在身邊,不是爲了好好照顧她,卻是要給她苦頭吃的麼?

當下回去瞧她。雪心已經睡下,聽得桓震叫門,又穿衣起身,放他進來。桓震劈頭道:“今日之事我已盡知。”愧然道:“是我對不住你。”雪心搖頭道:“夫人生氣,是應當的。桓哥哥也沒對不住我,都是雪心不好,不該在成婚之日逃走。”桓震拉着她在牀邊坐下,躊躇半晌,纔開口道:“明日我幫你在城裡別尋住處,可好?”雪心連連搖頭,道:“如此豈不是不能每日瞧見桓哥哥了麼?”旋覺自己這句話似乎有同溫氏爭寵的意味,連忙分解道:“雪心不求旁的,但願每日清早能看着桓哥哥出門,傍晚又能迎接桓哥哥回來,那就夠了。”她雖然只是女流之輩,卻也明白溫體仁與桓震結親,兩個人都是別有所圖。桓哥哥心中並不喜歡溫氏,這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也知道,桓震此刻隨便得罪溫體仁,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讓桓哥哥難做呢?說甚麼要每天瞧着桓震,那隻不過是藉口而已,試想假若自己當真被金屋藏嬌,溫氏又豈肯善罷甘休?與其讓她尋溫體仁訴苦告狀,害得桓震受累,那還不如自己忍氣吞聲,乖乖任憑她欺負好了。

桓震還要堅持,瞧見她眼中的懇求神色,一顆心再也硬不起來。嘆道:“隨你喜歡好了。”只覺胸口窒悶已極,忍不住伸臂攬住雪心。雪心身子一動,似要掙脫,桓震手臂收緊,輕聲道:“別怕,陪我坐一坐,桓哥哥甚麼也不做。”雪心果然聽話不再掙脫,可是呼吸卻愈來愈促,面色也漸漸蒼白起來。桓震嚇了一跳,連忙問道:“身子不舒服麼?”雪心連連搖頭,轉又低聲道:“不知爲甚麼,這幾天晚上做夢,總是夢見……夢見那時候……”桓震心中一痛,放開了手,站起身來道:“我還有公事,這就先去了。你好好歇息。”雙手握拳,用力忍住眼淚,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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