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卿沿着浮空島邊緣,將護島禁制統統加強了一遍,一切就緒之後,已是夜深。
黑幕之上星光閃爍,站在島上仰望那漫天繁星,讓人會生出一絲觸手可得的錯覺。
後卿靜靜佇立在夜風中,清風微微拂起他的廣袖。沒過多久,一條猙獰的黑色蛟龍從下界破空而出,飛至他面前迅速化作人形,肅手恭立在後卿身側:“主人,已經將小白送走。”
“嗯。”後卿仍舊望着遠處的那片夜空,應了一聲便沒再說話。
鳴淵等了半晌,猜不出他的用意:“我將她送到……”
“不用告訴我,”後卿打斷他的話,回頭見鳴淵困惑不解,難得溫和地解釋了句,“讓她離開,只是覺得她不再適合留在浮空島,至於以後,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鳴淵雖然不喜歡那小狐狸,但是一想到,小白聽到後卿讓她離開這裡的消息時,眼裡露出的傷心失望,他終究還是有些不忍了:“其實,也不一定就要趕她走的。”
後卿微微笑了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以一人之力挑了蚩尤的大營,還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劫走了嬴勾,就算蚩尤能忍得下這口氣,也不排除,他會派遣手下打上門來的可能。
後卿如今早就過了一遇到麻煩就回家找幫手的年紀,他並不希望因爲此事給黃帝機會,將老實巴交的大哥頂到兩軍陣前。后土只適合躲在幕後處理公務,這種打打殺殺的場合,他一個人處理就夠了。
浮空島有護島大陣,青鶴、鳴淵也有一戰之力。他雖然傷重未愈,卻是久負盛名。戰無不勝的魔神之名,多多少少也能震懾住一大幫想要趁火打劫的神仙。
後卿並不擔心。只是,島上的閒雜人等能少一個是一個,他不想真的打起來之後還要分神去照顧一隻小狐狸。
足夠化形成人的磬鱒液,他已經讓鳴淵交給小白。對於一個總是會在不恰當的時候,影響到他情緒的小妖怪,後卿自問,自己所做的這些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至於那隻小石妖……
後卿回到房裡時,她已經睡熟。寬大的榻上,溫如是小小的身體只佔據了一小塊,藕節似的白嫩小手從薄被裡伸出來,搭在了牀‘沿上。
後卿將她的手放回去,掖好被角,擡手彈滅了壁角的螢火。上得榻去,他習慣性地先給她把了個脈,見一切正常才放心地在她旁邊躺下。
從剛開始的不以爲然,到後來,察覺自己莫明地對她懷有惡意,再到親自出手打了她……後卿發現,他居然很難分得清,如今這個小石妖在自己心裡,到底是處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厭惡?喜愛,親近?甚至內疚……似乎都有。也許,她也是知道的罷,否則就不會一次次挑戰他的底線。
如果一定要在琉璃和小白之間選一個的話,他想,他已經選了。
後卿緩緩闔上眼簾,漸漸入睡。
或許是因爲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他確實是太累了,又或許是因爲他不自覺地並未對溫如是設防,後卿這一覺睡得很沉。
迷迷濛濛中,一道灰影已經纏上了他的神魂。
後卿瞬間驚醒!但是已經太晚了,他的神魂被牢牢地束縛在身體裡。後卿下意識就轉頭望向身側,榻上空空蕩蕩,溫如是已經不見人影!
“青鶴,鳴淵!”
門外沒有迴應。
後卿心底一沉,來者不可能毫無聲息地就將島上的人全部拿下,那剩下的就只有一個可能——房裡被下了隔音界。
他的第一個念頭,居然不是這捆仙索從何而來,而是,小石妖被人潛入抓走了。她的身體纔好沒多久,要是對方嚴刑拷打……想到這裡,後卿有些急躁了。
他也不顧捆仙索對凡仙靈魂的壓制有多大,捏訣就待強行使用神魂之力將其打破。
身爲上古大神,後卿的神魂比一般的神仙強大得多。採用這樣的方法雖然會讓他大傷元氣,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的確是最直接的脫身辦法。
一次衝擊沒有成功,兩次也沒成功……後卿的胸口隱隱作痛,強行的聚力將他壓下去的傷勢又引了出來,他幾乎都能感覺到嘴裡的鹹腥。
正在這時,一角裙襬映入後卿眼簾,他的動作突然停下。
後卿已經隱隱約約猜出了什麼。他慢慢將視線上移,不出所料地就看到了站在綃紗後的小石妖。曳地的素綃微微搖擺,她就站在那裡,靜靜地望着他。
她的眸光平靜,神色柔和。見到他望過來,甚至還微微地回了一笑。
後卿勉強勾了勾脣角,心裡複雜難言。兩人都沒有說話,現在的這幕場景,似乎也沒有必要再說些什麼了。
後卿忍不住自問,難道他對她,還不夠好嗎?
他還沒有經歷過,被親近的人背叛。
但是,這種感覺,就像是已經有過很多次了一樣。熟悉得,他都不會覺得意外。
夢裡,或是說,前世的那個他,不也是這麼一次次走過來的嗎?後卿幾乎都能詳細描述出那個過程。酸澀,刺痛,然後就會憤怒,想要毀滅,想要報復……
他也會那樣嗎?後卿定定地望着溫如是從幔後緩緩走出,她說:“別再掙扎了,你的傷承受不起這種程度的爆發。”
“爲什麼要這麼做?”後卿恢復了平靜。
“沒有爲什麼。”溫如是並沒有打算跟他坐下來聊天,在確定現在的後卿對她造不成威脅之後,她直接就上前去搜他的身。
後卿從來就沒有避忌過她,溫如是很順利地就在他懷中摸出了心心念唸的乾坤袋。她小手一擡,手裡就變出了一把鋒利的短刃:“雖然我不想讓你傷上加傷,但是,沒辦法,我需要裡面的東西。”
後卿苦笑。她需要裡面的東西……他從來就沒有說過不給,可是,她卻選擇了這樣無情的方式。
他親手養大的小傢伙啊,也開始咬人了。
“一生修行報德,慨從我志,沒齒難忘,從今往後,願結草銜環,誓死相報主人今時今日的大恩大德,生是主人的人,死是主人的鬼……”
那樣的誓言,如今想起,就像個笑話。
後卿緩緩闔上雙眸:“如果不後悔,你就動手罷。”只要她不後悔。
後卿卸下了神力。他不是承擔不起強行掙脫捆仙索的後果,可是,掙脫之後呢?殺了她?封印在小石妖手鐲裡的殺機隨時都可以啓動。
無論她在哪裡,無論她逃多遠,只要他想,輕輕彈一下手指,她的生命之火就會頃刻消失。
但是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
因爲想要救回她,他纔會寧願神魂受創,也要衝破禁錮。他在那一刻,下意識便將她的安危放在了第一位,這是後卿沒有料到的,卻也是他現在最覺得諷刺的地方。
真是好笑啊,這麼一想,忽然真的有點索然無味呢。
心頭血和神魂相比,到底哪一個更加重要?這個問題,他養大的小石妖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後卿閉着眼睛,只感覺到一陣刺痛緩慢而堅決地推向他的心臟。
一滴,兩滴,三滴。
血液滴入玉瓶的聲音清脆,刺入心臟的異物在向外抽出,後卿微笑,面色蒼白:“這樣的機會不多,如果我是你的話,就應該多取一點備用。”
溫如是沒有答話。偷襲一個神仙,而且還是用這種方式去取他的血,並不光彩,根本沒什麼值得炫耀的。哪怕後卿出手重創過她,她自己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她方纔的話並沒作假。
溫如是並不恨後卿,對誰好,不對誰好,那都是他的自由。她跟後卿非親非故,就因爲她想要攻略他,所以他就該報以同樣的態度嗎?感情的事,不是這麼計算的。
溫如是自認,自己就算輸了,也輸得不算晚。她現在撤還來得及。
既然要走,就該有走的資本。後卿乾坤袋中的寶物和磬鱒液都是她需要的東西。既然他不給,她當然會下手搶。
這樣的行爲,溫如是也覺得很無情,倘若後卿不是讓她這麼忌憚,或許她也不見得能做出在對方清醒着的狀態下,取人心頭血的事情。
不過,溫如是還是做了。只是,在刀尖捱上他肌膚之前的那一刻,她還是將短刃換成了石針。
寸餘長的空心石針刺入後卿的心臟,他的長長的睫毛低垂,輕微顫抖了一瞬,便又恢復了平靜。直到金色的血液從石針中一滴一滴滲出,後卿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從此以後,他跟她,就橋歸橋,路歸路了。
溫如是清醒地明白這一點。她輕輕掩上他的衣襟,轉頭離開了房間。
十多步的距離,溫如是沒有回頭。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碼着碼着就睡着了,今天這更算補的,唉……明天有得寫兩章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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