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春末,江峰一走幾個月,電話越來越少,蘇家老爹也越來越不待見這個怠慢了女兒的姑爺。
終於在一個初夏的凌晨,蘇碧清迎來了第一次陣痛,一家人兵荒馬亂地將人送進醫院。產房裡悄無聲息,進進出出的護士板着一張臉,嚴肅得像誰都欠了她們錢似的。
過了中午還沒有消息,蘇爸爸坐不住了。避到外面給江峰打了個電話,鈴聲響了很久,都沒人接,連續打了幾個,最後一個還沒響到三聲就被人掛斷。他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了半晌,收起手機走回產房門口。
這時溫如是正在手術室內守着,平心靜氣地練習吸血鬼世界學到的靈魂咒術。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規則,雖然不能達到原來的效果,但也聊勝於無。另一邊的蘇碧清痛得已經沒有了力氣,滿頭的汗像水似的直往下流,一張小臉慘白得嚇死人。
“產婦盆骨太窄,這樣下去不行,”戴着口罩的醫生收回手,隨意地對站在一邊的護士道,“去讓家屬籤個字,麻醉師準備。”
蘇碧清有點慌,剛剛勉力一動,就被醫生按了下去,“不要亂動,在這個時候逞強對你和孩子都沒好處。”醫生的聲調帶着千篇一律的平靜和涼薄。
溫如是頓了頓,默默地飄在半空,看着護士拿着單子出去又回來,蘇碧清抿緊的雙脣毫無一絲血色。
其實,她能體會蘇碧清此刻的無助。
蘇碧清早年喪母,蘇爸爸將其視若珍寶,從小就沒捨得說過一句重話。可是父親再好,也代替不了母職,蘇父又是個一心鑽研學術的人,再怎麼呵護也免不了會有疏漏。
到大了,江峰的熱情追求彌補了她心靈的缺失,蘇碧清一出校門就要堅持嫁給心愛的男人,蘇爸爸拗不過女兒點了頭,雖然沒有明言,她也能感覺得到父親對丈夫的不滿意。
是愛人重要,還是老父重要?這跟小時候親戚老逗孩子的“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一樣難選。
蘇碧清現在過得越難,蘇爸爸就越不喜歡這個女婿。假如江峰這時在她身邊還好,她就不用害怕,也不用去擔心翁婿不合的問題……
蘇碧清不傻,她心裡應該如明鏡一般。只是戀愛中的女人總會去奢望,只要兩人相愛夠深,就能夠排除萬難,總有一天爸爸會看到他的好,接受他。她只要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就能等到那天,兩家人和和睦睦,親如一家。
她多半是這麼想的。
可惜,蘇碧清不知道,有些時候,排除了萬難之後,還有萬難。
生活不是童話故事,結尾處也不是一句“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便能輕輕帶過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得不到祝福的感情,就像是建造在沙灘上的城堡一樣,總會被這樣那樣的瑣碎小事磨滅。
至少現在,她就只能獨自面對。
這不能說是蘇碧清的錯,要怪只能怪她沒有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
沒有誰能夠保證,在自己年輕的時候,不會眼瞎到錯愛上那麼一、兩個賤男人。江峰此刻,也許是真的在爲未來打拼,也許是跟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這些事,誰又說得清楚呢?
溫如是突然靈光一現,難道在江離出生前就進來的目的,是要她幫助蘇碧清擺脫渣男,改變江離自幼坎坷的命運?
……那也太看得起她了吧。
揮了下手臂,右手從手術檯上一穿而過,溫如是心有慼慼焉。還是現實點吧,親,老老實實想辦法凝成實物纔是正經。
江峰迴來的時候,小屁孩已經有三個月大了。蘇爸爸沒同意讓女兒外孫搬出去,江峰只好收拾了幾件衣服暫時住進了蘇家的老房子。
兩層樓的小院子,加上後面的小花園,佔地也就兩百多個平方,在當地不算什麼大富,頂多就是個小康之家。
江峰陪着蘇碧清在院中散步的時候,溫如是就會飄到小江離的頭頂,眼睛一錯不錯地看着他。
白嫩嫩的皮膚透着健康的紅潤,鼻樑還看不出夠不夠挺,跟記憶中的那個病號比起來……溫如是眯眼想了半天,好像不大像?就是睫毛更相似些,幾個月大的小屁孩,長着兩排又濃又密的長睫毛,一點都不科學。
還是像他媽多一點,嘖嘖,真是太秀氣了,他該投生成女娃纔對。
溫如是正評頭論足着,不防他忽然就打了個呵欠,小嘴吧嗒了兩下,迷迷濛濛地睜開了眼。點漆似的雙瞳黑得發亮,水漉漉地凝視着她,瞅得溫如是完全無法抵擋,心都快化了。
老闆,賣萌是可恥的!
溫如是嘴角一抽,小江離吐了個口水泡泡對着她就是咧嘴一笑。那笑得叫一個春光燦爛啊,光禿禿的牙牀都露出來了,幼稚得簡直讓人不忍直視……溫如是鎮定地慢慢轉身飄走,飄走。
飄到門口,回頭一望才悟了——人家哪裡是在對她笑啊!這明明是在看上方旋轉着的牀鈴嘛,閃閃發光的小動物們五顏六色,還在唱着歌——《寶寶的異想世界》。
她默默地回過去,看了半晌,然後伸出一根指頭,將電源關了。
這下好了,全世界都清淨了。
溫如是滿意地離開嬰兒房,背後是錯愕之後的震天哭聲。
小江離八個月的時候開始斷奶,蘇碧清起初用拌了肉湯的米糊糊代替。他吃了幾次就發起了脾氣,小勺子一湊到嘴邊就扭着身子躲避,再來便上手拍開。
他人雖小,手勁可足,一巴掌下去米糊就灑了蘇碧清一身,氣得她端着碗坐在一旁直揉額角。保姆抱着這小子去擦臉換衣服,溫如是跟進去看了眼,出來就見蘇碧清在臥室裡掉眼淚。
江峰又是幾個月沒回家,說是出差,他所在的公司又不是大到的產業遍天下的機構,哪有那麼多的差可出?再單純的人也該覺出不妥了。
在房裡呆了沒一會兒,蘇碧清便擦乾淚,微笑着出來繼續哄兒子。
晚上溫如是飄進嬰兒房,趴在小江離身邊的欄杆上,伸長了手去捏他的臉:“小傢伙,你爸不是個東西,你媽什麼都憋在心底,一個人撐得也很辛苦的,別再折騰她了,知道不?”
小臉滑不溜秋的,她鬆開,仔細看了看自個兒的手。指腹柔嫩的觸感讓她一樂,老闆啊老闆,你也有今天!嗯哼哼哼……
片刻之後,小江離被她揉醒了,小嘴一癟就待哭,左右張望了下,沒見到一個人影,又生生地憋了回去。
溫如是浮在半空感嘆:有的放矢,不做無用功,小小年紀就鬼精鬼精的了,果然是個人物吶。
蘇碧清天天不厭其煩地教小傢伙說話,給他講純得不能再純的童話故事。
溫如是天天晚上趁沒人的時候去騷‘擾他,樂此不疲。
待到一歲的時候,小江離說出的第一句話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走開,別碰我。”
蘇碧清:“……”
溫如是大囧,之後好幾天都沒好意思去找他玩“我捏你捏你捏痛你,你就是找不到我”的遊戲。
兩月後,江峰辭職準備跟朋友一起去外地做生意,走之前來看老婆兒子。
蘇碧清什麼都沒有說,沒問他是跟誰一起去做生意,也沒問本錢從何而來,只是默默地將他的衣服收進箱子,擺到門口。江峰準備了好幾天的話一時之間都說不出口,最後只是給蘇爸爸鞠了個躬,請他好好照顧自己老婆。
江峰臨走抱起小江離,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兒子,等爸爸賺了錢回來給你帶好東西,想要什麼?爸爸給你買。”
小江離審視地瞅了他片刻,一抹臉上的口水:“走開,別碰我。”
江峰、蘇碧清、蘇爸爸、保姆:“……”
溫如是捂臉。你兒子一定是將你當作每晚出現的捏臉怪物了……我對不起你們全家。
溫如是有一段時間很擔心,怕江離被騷’擾的心理陰影太重,不等長成暗刺老闆就提前變‘態了。晚上虛坐在嬰兒牀邊,再無聊也不敢去逗他取樂。
小江離反倒不習慣了。安穩了幾晚,半夜睡着睡着就會突然睜開眼左顧右盼,烏溜溜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有時候還會爬起來,扒着圍在四周的欄杆搖搖晃晃地走上幾圈。
溫如是笑眯眯地由着他找人。一個不注意被他穿身而過,驟覺全身如墜冰窖,冷得打顫,溫如是猛地擡頭。
只見小江離忽然停了下來,疑惑地回望她的方向,然後眼睛越瞪越大。
他黑亮的眼珠裡倒映着她的身影——他看到她了!
溫如是驚疑不定,小江離張口,她卻什麼都聽不到……眼前的景色一點點地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最後就像跌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漩渦。
溫如是腦中劇痛欲嘔,她頭昏腦漲地彎下腰,慢慢倒在了地上。
當連綿不斷的聲音將她喚醒,溫如是的腦子裡還嗡嗡直響,她下意識地開口:“剛纔是,怎麼回事?”
“你被江離身體裡的源物質殺死了。”江少華的聲音有些沉重,其中似乎又有些隱隱約約的輕鬆。
溫如是從地上爬起來,放眼一看,周圍沒有嬰兒房,沒有江離,也沒有蘇家小院,空茫茫的一片,腳底踩着的也是若隱若現的虛空。
“說清楚點。源物質是什麼?這裡是哪裡?我爲什麼會死?你之前說的,保我性命十八次,如果在江離二十歲之前我還不能用本來面目見他,就不要再勉強又是什麼意思?”溫如是額角太陽穴突突直跳,連珠炮似的發問。只聞其聲,不見人影的糟糕感覺和剛纔的遭遇令她差點壓不住自己的火氣。
江少華的聲音停了一瞬,再開口時凝重了許多。
“簡單來說,你進入的是江離在潛意識中虛構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記憶生成。源物質……就是核心技術的本源,它會保護沉睡中的江離不受外力傷害。你剛纔的行爲被判定爲惡意攻擊,源物質自動啓動了保護機制,將有害物質徹底清除。”
溫如是無語了,惡意攻擊他妹,方纔明明就是江離自己跑過來的。
“這裡是我在他的世界邊緣構建的一個緩衝區,在你生命受到威脅的關鍵時刻可以強行將你拉進來,但是這裡也不是完全牢固的,經過詳細的計算,最多隻能承受十八次靈魂進入。”
“明白了。”也就是說,這種讓人作嘔的感覺不會是最後一次,她一不小心就會翹辮子。溫如是深深呼出一口氣,反問道,“過了十八次再犯,我會怎麼樣?”
“會死。”江少華沉默了片刻,彷彿怕她不夠重視,又補了句,“……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如果江少華此刻出現在她面前,溫如是毫不懷疑自己會狠狠給他一拳!遮遮掩掩地拖她下水,到了退無可退的時候才說出來,還像擠牙膏一樣,問一句說一句,有意思嗎?!
她雙手環臂,完全不掩飾自己的排斥:“二十歲的期限又是怎麼回事?”
這次,江少華遲疑了很久。
溫如是指尖輕輕在臂上敲擊,耐心地默數到六十七下,他纔開口。
“二十歲之後,假如你還不能喚醒他,源物質會徹底跟江離融合,他的靈魂可以在任意一個虛擬世界穿梭,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江離會得到永生……”
良久的沉默之後,溫如是嘲諷地刺了他一句:“所以,你們真正想要得到的,就是這個永生的機會?”
江少華漲紅了臉分辯:“不是我……”
“不是你,就是江峰,你們兩父子,又有什麼區別?既然是這樣,我爲什麼要幫你們?”溫如是淡淡地打斷他的話。
江少華從沒有這麼地難堪:“溫小姐,你誤會了,我並不期望能得到那個東西。只是小離要是真的跟源物質融合在一起了,現實世界的那個他也不會再有甦醒的機會。他還這麼年輕,未來的日子還長,我不想眼睜睜地看着他就這麼在沉睡中死去……”
“那江峰呢?”溫如是話音漸緩。
江少華無言以對,唯有沉默。
半晌,溫如是低低一笑,輕聲開口。
“你們,讓我覺得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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