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水鬼不敢就這樣去主殿正廳,七彎八拐,繞過池塘假山,玉石拱橋,一府奼紫嫣紅的春意這纔到頭,陳韞玉將他帶到一間偏室,屋裡乾淨整潔,桌椅一應俱全,可是沒有人居住的痕跡,只有幾張畫像掛在牆上,紙張泛黃,看起來已有些年歲。
凌雁遲四處打量了下才道:“這是何處?”
“我娘生前的畫室,不過我小時候皮,畫室到處都被我用墨潑過。”他用手抖了抖貼在身上的春衫。
“那我在這裡是不是打擾到她了?”
陳韞玉睨他,“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麼?”
“不敢,不敢。”說完他轉了一圈,口中不停唸叨“多有得罪,王妃海涵”,說着他就滿處尋着陳韞玉小時候的痕跡,果然就那好好的金絲楠木案桌中間缺了個拇指寬的角。
“這是你乾的麼?”凌雁遲摸着這可憐案桌的傷痕問他。
“這個啊……陳念乾的,小的時候他咬的!”
“……你小時候待他不好麼?”
突然紅木雕們被推開,雨聲驀地大了,溼氣入侵,陳念揹着兩人在抖傘,帶進屋裡一地水痕,嘴裡唸叨道:“就知道你們在這,來來,衣服到了,估摸着凌公子身影和世子差不多,所以我直接在世子你的衣櫃裡拿了兩身。”
凌雁遲不由自主想起陳念小時候咬桌子的樣子,捂着嘴笑。
隔着屏扇兩人將衣裳換好,用乾布巾將頭髮擦至半乾,均是一襲月白,一人明豔,一人溫潤,陳念看的眼裡直冒星星,替兩人理了理微亂的髮絲和玉冠,一臉崇拜道:“世子,你說王妃看到後會不會說你們是一對雙生子?”
“少說點,當心我爹要罰你了。”
陳念吐了吐舌頭,三人馬不停蹄朝着前廳跑去,直到門口才堪堪停住腳步,凌雁遲就看陳韞玉和陳念同時用手撫了撫胸口,然後陳韞玉背手挺胸,陳念側步低頭,站在門邊,還偷偷咧嘴衝他一笑,示意兩人道:“世子,凌公子裡面請。”
他的聲音明顯比尋常時候大了許多,是在給裡頭的人通報。很快就出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鬟將三人引至正廳,一進去陳韞玉就被罵了。
“怎麼回事?用個膳都這麼磨磨唧唧的,莫非你行軍打仗也是這幅德行?”擺滿美酒珍饈的圓桌上首坐着位滿面紅光,充滿威嚴的中年人,正對陳韞玉怒目而視。
凌雁遲跟在陳韞玉後頭沒有出聲,只不動聲色的打量他,遼王頭髮半白,以金冠束髮,身着一身墨藍錦袍貴氣暗藏,體態微胖,臉部輪廓較陳韞玉更加硬朗,看的出來世子的鼻子和嘴都是隨他的,想必那雙眼該是隨了王妃。就是這一生氣鼻子下的兩撇小鬍子被他吹飛了,有些可親。
誰知陳韞玉壓根不理他爹,只是把凌雁遲帶着向前,直白的說道:“爹,這是凌雁遲,兒子外出遊歷時認識的朋友,幫過兒子許多。”
凌雁遲適時微笑拱手道:“草民凌雁,參見王爺。”
“你就是凌雁遲?”
聽這語氣王爺是聽過他的,他放下手擡頭微微有些詫異。
老王爺捻了捻鬍鬚道:“聽陳唸叨叨過你幾次,有些印象。”
陳韞玉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咳嗽幾聲打岔道:“兒子餓了,請問我們可以坐下用膳了麼?”
老王爺斜眼看他:“你不是不急的麼?左等右等你都不來,現在跟我在這裡嚷嚷什麼?”
“我遼王府家大業大,總不能怠慢客人。”說完他就對身後侍從示意了下,很快就有兩人過來將楠木椅子拉開。
老王爺從鼻子裡哼了聲,罵了句:“尊卑不分的不孝子,”他把視線移到凌雁遲臉上,說,“你既是我兒的好友,那我就直接叫你雁遲了,初來王府,若有不熟的地方儘管讓他帶着你多跑跑,熟了就好,省的他成日窩在屋裡叫我看着礙眼。”
凌雁遲忍着笑道:“謝王爺關懷。”
陳韞玉等他不說話了才淡淡的說道:“爹,憑心而論,我除了讓您少喝酒外還幹什麼了?”
“就這一條難道不夠?”
“兒子爲爹的身體着想,自覺並無不妥。”陳韞玉淡定喝酒。
老王爺“哼”了一聲又把眼光看像凌雁遲,害的凌雁遲剛拿起的竹簪又放下,乖乖坐好,就聽王爺說:“我瞧着你來我王府也不見侷促,想來不是尋常鼠輩,還望日後多看着他點,起碼能讓他不要這麼悶。”他朝凌雁遲舉起酒杯。
凌雁遲舉杯大方回禮:“朋友之間原本就該相互照拂一二,王爺這話客氣了,再來韞玉貴爲世子,該是我深感榮幸纔對。”
陳韞玉有些彆扭,對於這人突然更換稱呼。
老王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把手擱在桌上,很有幾分武人的不羈,他搖了搖頭道:“我寧願我們只是尋常百姓家,這樣他也不會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你看周圍這些世家公子,人前倒是殷勤的很,人後呢,不提也罷……明明小時候都好好的,現在大了,懂事了,唯獨怕跟遼王府扯上半點關係。”
陳韞玉更鬧心了,皺眉道:“爹,你好好的說這些幹什麼,一杯酒就把你放倒了不成?”
“說說都不能了?究竟是哪個成日裡都板着一張悶瓜臉的,這雁遲一來我看你病也好了嘛,想來我這媳婦馬上也該有了……”
“爹,你再胡說我可要禁你酒了,反正凌雁遲也不能多喝。”不知道爲什麼陳韞玉扭頭看了眼旁邊的凌雁遲,而凌雁遲正低頭望着酒杯神色平淡。
“胡說!這種日子還想禁我酒?你娘在這她肯定也會同意的!好歹頭一次領了個朋友回來呢,真是的!你別的本事沒有,看人的本事倒是挺準……來來,雁遲我們喝酒,好久都沒人陪老頭子喝酒啦,這小崽子天天管的我煩死了。”
小崽子陳韞玉氣的臉都綠了,抓着凌雁遲的酒杯道:“爹,他天生帶着喘疾,你別扯着他喝了!”
老王爺明顯楞了,眨眼功夫,凌雁遲沒想到他真敢拂他爹的意,忙把他的手拿開,站起來舉杯敬道:“凌某此生知己甚少,能與世子結交已是三生有幸,這裡敬王爺一杯,沒有王爺王妃以身作則,親身教導我也認識不到品行皆上的世子……”
他這一誇可就誇到了王爺心裡去了,主要他誇到了點子上,帶上了已故的王妃。現在陳韞玉禁酒的話都被他拋到九霄雲外,立馬把翠玉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擱,豪氣衝雲道:“好!衝你這句話!乾了這杯酒!”
凌雁遲一擡手:“王爺請!”
兩人杯子瞬間見底。
陳韞玉扶額,只得示意身後佈菜的下人給他爹碗裡多放點蔬菜。
這頓飯足足吃了一個時辰,老王爺像是碰到了知己,拉着凌雁遲憶往昔,甚至教起了行兵佈陣。
“我問你,若是讓你帶兵你至多能帶多少?”
凌雁遲摸着下巴略一思索,道:“不多,五萬。”
“五萬不少了,我再問你,若是這有五萬兵,讓你攻打一座固若金湯的城,你有何打算?”
“對方兵力如何?”
“你們勢均力敵。”
“我若攻城,勢必智取,晝伏夜出,小部隊試探,在其城門下方敲鼓鳴鑼,擾亂敵人心智,再暗中設伏,誘而圖之。”
“如何設伏?”
“日積月累,扮作小商小販,在城外逡巡,行商買糧,解決口糧問題的同時讓他們埋伏四周。”
“爲何不率大軍直接兵臨城下,打他個措手不及?”
“在沒有必勝的把握下我不會帶着我的士兵冒險,再者,可能和我不喜血味有關,從精神上壓倒敵人後再戰這樣傷亡較少,會讓我好受一點。”
老王爺摸了摸鬍鬚,點了點頭,像是在思考他這說法在戰場上的可行性,最後他才說道:“你這個不是一般行軍上的謀斷,反而是抓住了人的弱點來行事,很有幾分詭譎的意思,少了點武人的魯莽,算是上乘的。”最後老王爺把炮火轉向自己兒子,說,“你呢,說說你能帶多少兵,又有什麼見解?”
陳韞玉嘆了口氣,說:“爹,你怎麼還沒完沒了了,我又不考武狀元,你天天逼着我幹什麼?”
“嘖嘖嘖……你的出息呢,回頭說起來遼王世子是個屁都不懂的草包……”
“行行行!我說,其實我不知道我能帶多少兵,剛纔他說的是攻方,那我說守,若我真碰上了有人在城樓下半夜擊鼓,我會在城樓上燃起火把,讓守城將士提起精神,城樓設弓箭手,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王爺皺眉道:“他僅僅派了一個小隊來,就擾了一衆將士不得安眠,長此以往,將士精神堪憂,苦不堪言,你做何解?”
“先下手爲強,半夜突襲!”
凌雁遲不贊成道:“不可,你怎知他不是故意誘你半夜出征,在路上設了埋伏?”
王爺點頭,“雁遲說的有理,戰場行事多變,不可不防。”
陳韞玉摸下巴,露出思索神色,難不成一個半夜出聲的破銅爛鐵就把他攔住了?
凌雁遲在一旁提醒他:“什麼地方擅長敲鑼打鼓?”
“戲園子?”
他一笑說,“正是,你且請幾位上好的青衣花旦武生之輩,在那城牆上搭一臺戲,他敲鑼,你唱戲,變廢爲雅,衆將士聽着戲聲入夢,未嘗不可。”
“妙啊!哈哈!”老王爺拍着他他肩膀,笑聲朗朗,十分開心地說道,“你說敲鑼打鼓時我只覺得有些不怎麼磊落,可你說到搭戲臺子,我只覺得沒有比這個更妙的應對之策了。那來搗亂的也別走,且聽完這齣戲,這樣我方士氣大增,以一敵十未嘗不可!”說完他又拍了拍膝蓋笑了許久,最後笑聲漸漸落寞,幾不可聞,他說,“若是雁遲那時也在就好了,周將軍可能就不會被俘,孫副將也不會死。這樣老將軍最後也不會死了……”
凌雁遲的心幾乎不會跳了,一種窒息的感覺襲上心頭,像是有無數雙手扼住他的心臟,拉扯它,朝着四面八方,他內心血液澎湃,心跳加速,他感受着隱隱的疼痛卻只覺痛快。
痛麼?痛就對了……
酒桌上聲音漸漸沉寂,王爺沉思,陳韞玉低頭,凌雁遲聽着心跳聲漸緩,血液降溫,內心突然平靜,只那一番驚濤駭浪再沒有人知曉。
他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