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推開門,陳念示意三人在外面等,自己先進去,陳韞玉其實一直沒睡着,半夢半醒,夢見凌雁遲帶他滿處偷山雞,樹影縱橫的林間,水聲嘩嘩的溪邊,雲霧繚繞的山間,明明他不知道是哪座山,可心裡卻願意相信自己夢的就是凌雁遲小時候待的那座,於是一直不想睜眼,總覺得閉着眼,下一秒就能看到小時候的他。
陳唸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他耳邊:“世子,你起來看看誰來了?”
睜眼的一瞬間,那些峭壁山影彷彿還在眼前,他多想把一個人的影子揉入其中。
很快他就起來了,念着還在王府好歹沒忘了穿鞋,走到門口後他就看到一張笑的十分燦爛的臉。
“你來啦?”
“我來啦!”
突然他後退了步,捂着嘴有些緊張道:“我近日染了風寒,你們離我遠點。”
凌雁遲咧着嘴笑的開心,滿不在乎上前一步勾着他的脖子道:“知道自己風寒還杵在門口,我看你是不想好嘛,怎麼病了,是嫌在家待的太舒服了?”
“哪的話,這不是見你們來了麼。”他看了眼身前幾人人,陳念已經拿一點糯米糕哄住了王寧之,而翠煙的眼神也一直落在小孩身上,他便招呼兩人道,“廣寧不比應天府,這裡多風沙,雖然已經四月中旬,可近日溫度多變且乾冷,若是有什麼需要儘管找陳念,不必拘謹。”
翠煙福身應道:“奴家知曉。”
陳韞玉搖頭不贊成的說:“你既已脫了賤籍就不必自稱奴家,把這裡當自己家就好,我見你也識得幾個字,且教這位……”
“王寧之。”凌雁遲摸着鼻子插嘴道。他滿心只想和他說話,倒忘了給人介紹名字,實在是有些失禮了。
“……教他識字,你看如何?”
“多謝公子。”
王寧之被一嘴的甜食糊了牙齒,這會說話都甜了,小聲音糯糯的,仰頭看着他道:“大哥哥,你長的這麼好看,住的屋子又這麼大,那你能不能幫我爹報仇?”
陳韞玉扭頭看了凌雁遲一眼,就聽這人耳語道:“箇中淵源晚點我和你說,你先讓我進去喝杯茶,我快累死啦~”
陳韞玉被他鬧的癢,縮了縮脖子,靈巧一動就離開他的胳膊,彎腰摸了摸王寧之的頭頂,說:“打打殺殺這些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只要負責好好吃飯睡覺就好。知道了麼?”
“哦……”小傢伙有些失落,應了聲就被陳念帶去偏殿客房。
雖有十來天未見,可凌雁遲並不覺得生疏,彷彿多年老友重聚,原地伸了個懶腰,嘟囔道:“啊……累死了,沒日沒夜的趕路。”
“桌上有茶,你自己倒着喝。”說着他就朝裡屋走去。凌雁遲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後。
王府一桌一椅都是清一色的金絲楠木所制,上頭蟠龍踞鳳,雕刻精細,鬼斧神工好似畫上去一般,翠珠做簾,內挽金絲薄紗,弧形拱門兩端做成巧妙格狀,上頭放着不少精緻玉器擺件,兩側外頭各立着一個半人高的細頸瓷瓶,瓶上彩繪顏色豔麗,仕女戲貓圖栩栩如生,她們手中的羽扇簡直像是伸手就能拿出來似的,跨過這道珠簾,靠牆放着個同色的金絲楠木書櫃,上頭書倒是不多,都摞在了一旁案桌上,好幾本邊都捲了,一看就是時常翻閱的,案桌一側斜放着一架四扇圍屏,許是嫌它礙事並沒有被展開,他腳步不停,直接到案前將沉香滅了。
凌雁遲看見他動作,一笑,說:“沉香沒關係,這個味我聞着不難受。”
“我聞着犯困,還是熄了好。”說着他走到外頭一看,紫砂小壺根本連個邊都沒移動,想着這人已經懶的沒邊了,就坐下給他倒了杯茶,隨口說,“我以爲你早該到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凌雁遲聽着這話有幾分埋怨的意思,笑意不減,接過茶杯滿意的咂咂嘴,好歹是喝到好茶了,上好的紫筍茶,放下茶杯他才說道:“我是想早點來的,可心有餘力不足,想必若是世子與我同行也定會與我做出相同的反應。”
陳韞玉眉頭微蹙,道:“路上可是不太平?”
凌雁遲沒有答話,只問道:“世子與青州那邊的聯繫大麼?”
陳韞玉略一思索道:“青州一直是齊王在打理,他那裡也不是什麼戍邊要地,一貫鬆散的很,是青州出了事?”
“這個孩子是青州前巡撫王川的獨子,而他一家人,現在應該都死了……”
陳韞玉看着他一臉震驚,然而這還只是開始,聽完具體經過後陳韞玉反而平靜下來,淡淡地說道:“看來京城這雨是要把整個大陳都淋一遍啊。”
“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什麼打算都沒有,朝廷這些年小打小鬧一直不斷,可一直都只是在京城裡,現在滿地不太平,肯定和太子他們有關……我們遼王府雖有重兵在握,可一直獨善其身,好些年都沒有參與過這些腌臢事,只是現在各地都不太平,怕是再不能隔岸觀火了。”
凌雁遲摸着下巴道:“那就先觀望着,左右現在還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沒人敢對遼王動手。”
“……”一種這人果然不是個好人的想法油然而生。陳韞玉問他,“你把這小孩帶過來不是想我幫他報仇的麼?”
凌雁遲咧嘴一笑,“小孩子家家的,報什麼仇,先長大再說吧,帶他來這不過是想爲他尋個庇護,衷良之後,他值得的。”
“可若我們什麼都不幹,總歸說不過去。”陳韞玉眉頭微蹙。
“就知你心善,可你沒想明白這個中關竅,這夥人蹦噠不了幾天的,一來流民的事壓不下去,總有天會捅到上頭去,就看他是什麼死法;二來王川的死說到底是上頭有人想動他,加之他爲人清廉這才無辜遭殃,現在這個新來的不提也罷,你見過哪個巡撫大字不識一個的?還修孔子廟,下一個該修的就是他自己墳,我擔心上頭派他過來可能還有別的意思,你懂麼?”凌雁遲深深的看着他。
陳韞玉看了他一眼,臉色驀地凝重,道:“你是說……是有人故意派這個草包搞出一堆事情後再來引我們出手?”
“這只是我的猜測,就算沒有我,青州大亂的消息很快也會傳到遼東。”
陳韞玉煩躁的揉着眉心,確實,以他爹的脾氣秉性,會幹出什麼事還真不好說。
“這個事情先別告訴我爹。”
“這是自然。”
陳韞玉指尖敲着桌子接着思索道:“我不清楚這個餿主意是誰出的,但是隻要我們按兵不動暫且還不會有什麼問題,可那兩位鬥來鬥去會出什麼事就不好說了,他們兩人中沒有人是贏家,因爲最上頭這位還在……”
凌雁遲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低頭笑了笑,說:“我以爲你沒有想到這一出。”
陳韞玉搖頭,眉頭未展,說:“是你和我說先觀望的時候我纔想到的。二皇子和太子現在斗的死去活來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因爲皇上還在,且正值盛年,而這兩個已經在迫不及待整合自己的勢力了,並且好死不死的在京城鬧,不得不說,這種行爲有些像民間所說的‘作死’,就看哪天皇上心情不好,先拿誰開刀了。”
凌雁遲看他不住揉着眉心,眼底青色厚重,一臉倦色,便不再說這些煩心事,只是問道:“你這些天休息的不好麼?”
“嗯……經常做夢。”
“我在馬車上也休息不好,只是幕天席地,有星辰做被,風景倒是見了許多。改天我給你調一味香,安神。”
陳韞玉眼皮一掀說:“……你還有什麼不會?”
“多呢,我愛品茶愛吃美食,可泡茶下廚我卻不會。說來調香我也只會這一樣。”
陳韞玉隨口問他:“爲何只會一樣?”
“教我調香那姑娘後來病死啦……”凌雁遲淡淡一笑。
“……你若是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何必勉強自己。”陳韞玉睨了他一眼,覺得這抹笑格外刺眼,是在掩飾內心,可在他看來平常肆意瀟灑的人不該被任何東西束縛,不管是過去、未來還是各種人和事,因爲他是自由的。
聞言凌雁遲笑的更大聲了,朝他說道:“你讓下人幫着找幾味香料來,有紙筆麼?我寫給你。”他話還說着,人卻已經繞過陳韞玉撩起珠簾走到案桌前,自臥仙玉筆架上取下一隻湖筆,此筆以玉做柄,觸手生溫,握之覺軟,手感上佳,凌雁遲見獵心喜,一時心情大好,亮着眼睛衝他道,“你喜歡什麼字體,我就給你寫什麼字體怎麼樣?”
“你隨意。”
“唔……”凌雁遲展開宣紙有些猶豫不決,最後一拍腦門突然就下筆如有神了,右手行雲流水,很快一堆香料就出現在他的筆尖,頂頭四個字,南朝遺夢,該是香的名字,底下寫着幾味香:檀香、細辛、龍腦香、丁香、桃花。往左密密麻麻寫着制香的過程,看得出來他確實深諳此道。
陳韞玉不自覺的走到他身邊,發現對於字體他簡直是樣樣精通,隸書作題,正楷寫香,瘦金體寫過程,他落筆似乎極輕,可筆下字體卻不顯漂浮,也不知他是確實無力還是很本不想費勁,結果就是這些字每一筆都恰到好處。
凌雁遲拿開鎮紙,將宣紙拿起來獻寶似的吹了兩下,仰着頭驕傲道:“看看,寫的怎麼樣?”
可他卻只是皺着眉道:“太好了,可是也太空了。”
“什麼意思?”凌雁遲歪頭疑惑不解。
陳韞玉接過他手中的宣紙走到窗邊,映着小雨,紙上的墨跡走筆美的近乎寫意,可他還是毫不客氣的說:“看得出來,你每種字體都寫的非常好,都可以拿去刻範本用,可我覺得這不像你自己的字,就比如這個瘦金體,這就是宋徽宗趙佶御筆寫的,這個程度已經不是像了,它們太完美,所以我看到的都是古往今來那些大家的影子,唯獨看不到你自己。
“都說字如其人,你把自己放在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