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霜花白, 寒窗夜新影。不知不覺已經過去月餘,窗外明月高亮,窗前燭火飄搖, 陳韞玉伏在案上正提筆, 不料卻被一點瑩白閃了眼睛, 走到窗邊一看, 確實幾點白霜嵌在窗框縫隙處。
原來已是十一月了。
不知何時, 朝中突然傳出景帝病重的消息,太醫也診治不出原由,只說皇上渾身無力, 思慮倦怠,不能久站, 漸漸的卻是連牀都下不了了, 陳韞玉覺得稀奇, 怎會這麼快?
他曾去宮中探望過景帝幾次,那時只遠遠的看了會, 景帝就擡手讓他出去了,沒由來的,他想到了美人遲暮,哂然一笑。
前日那晚和着月光的信,他是寫給王勉的, 可憐這位老尚書遠在千里之外還憂心朝廷, 信中只恨不得字字誅心, 心心念唸的都是太子尚在, 二皇子如此堂而皇之越俎代庖又是想幹什麼?對此, 他的回信言簡意賅:盡人事,聽天命。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再說些什麼, 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他雖不是什麼好人,可也幹不出黃鼠狼給雞拜年這事——不厚道。
說起來,若說應天那位太子身體抱恙與二皇子無關他是不信的,只是這個事情沒法查,一來應天山高皇帝遠,一去一來就去了月餘,二來應天官員原本就尸位素餐,得過且過,辦事的還沒有和稀泥的人多,就算查也只能查出一個上頭想聽的結果。宮裡景帝病重,時而憂心而醒,唸的都是這位太子的名字,宮人只得好生寬慰一句:“回皇上,好着呢,前日裡還下地走了兩步。”
景帝放鬆點頭,而後又昏沉沉的睡去,寢宮裡檀香味嫋嫋,於是這一天就過了。都這個時候了,他想聽什麼,衆人就給他聽什麼了,將死之人,難不成真有人能萬歲萬歲萬萬歲麼?做夢罷了。
這些天陳韞玉一直冷眼旁觀,突然覺得是帝王又如何,榮華富貴還不是都是過眼雲煙,有什麼人是真正心疼他的麼?若有,爲什麼這金貴的龍牀前卻空空如也?他又想到了凌雁遲,想着若他真的起勢成功,這個人又會怎麼看待自己,他會討厭自己滿手血腥而轉身離開麼?
十一月中旬的時候,連着幾天風很大,吹的人臉面生疼,大街上出行的婦人臉上都裹了層厚厚的紗巾,而這天夜裡一封信卻穿過巍峨宮牆到了陳韞玉手裡——陳景帝駕崩了。
這件事既在他意料之外,又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他可能活不長了,可沒想到他會死的這麼快,陳韞玉趁夜叫醒施暮雪,將她送出城,只是在路上他碰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凌雁遲一身青黛,髮絲凌亂,正騎馬疾行,絲毫沒有注意到迎面而來的馬車,而陳韞玉卻是早早的就發現了他,這騎馬的樣子,這熟悉的黛色,這就是他的心上人啊……
“雁遲!”他站在馬車前大喊了聲。
“籲……”凌雁遲猛的一拉僵繩,馬蹄子頓時仰了老高,幾乎要將他甩下。
“韞玉,是你麼?”他有些不確定。
陳韞玉運起輕功朝他撲去,這一刻他只覺得心頭舒展仿似三九冬雪初融,於濃濃水汽中見到了初陽,一顆心雀躍的都要飛起來,緊接着他的心上人就摟住了他。
“你終於來了,我好想你。”陳韞玉死死的撲在他的懷裡,幾乎不敢睜眼。
“嗯……我來了。”凌雁遲輕聲應道,直到此時他心裡的石頭才終於落地,這個人,還好好的……半晌他才笑着說道,“你別摟我這麼緊,我都喘不過氣啦~”
原本陳韞玉滿心酸楚,眼淚都在眼裡打轉,這會卻笑了,貼着他的胸口說道:“讓你不長點肉呢……”
“這不是想着過來後和你一起吃肉嘛~行啦,別摟啦,都被人姑娘瞧去了,世子你羞不羞……”凌雁遲一早就發現了那道略帶好奇的打量的眼神。
直到這時他纔想起正事,拉着凌雁遲就往馬車上跑,邊朝他解釋道:“景帝駕崩,現在整個內宮都在二皇子的掌控之中。”
哪怕凌雁遲早已料到京城會有變故,也沒想到竟變的這麼快,一時抓着他的手道:“你有從中做什麼嗎?”
他問的直接,陳韞玉低頭神色晦暗,可還是搖了搖頭,不料下一刻凌雁遲卻將他摟住了,不住地哄道:“還好,還好,還好你沒有動手……”
“我若是動手了呢?”貼着他的胸口,他低聲問道。
“沒關係,我來了,就不會讓你一個人。”他耐心拍着他的背,低聲安撫。
陳韞玉靠着他不說話,心有些涼,這時裡頭施暮雪咳嗽了聲,說道:“那個,我能講話了麼?”
凌雁遲頓時笑了,打趣她:“姑娘方纔不是凝神屏氣看的一臉認真的麼,怎麼這個時候反而徵詢起我們的意見來了。”
天黑看不清面容,可她只覺他分外愛笑,與這位世子可謂是天壤之別,於是仰頭衝他道:“麻煩你幫我問問你這位相好的,這是要把我送到哪裡去。”
“韞玉,聽着沒,問你呢?”凌雁遲拍了拍他的背。
“不管去哪,左右死不了……”陳韞玉語氣不善。
施暮雪涼涼地看了眼這位頓時來的氣性的世子說道:“說是世子妃,我看我這地位還不如你府上一個看門的,起碼出門時人和你打招呼你還應了兩聲。”
陳韞玉果然轉身皺眉道:“說什麼呢!誰是世子妃!”
眼看這倆就要犟上,凌雁遲忙將他掰直哄道:“好了好了,別說話了,姑娘你也彆氣他,他脾氣不好,想知道什麼儘管問我。”
施暮雪狐疑的看他,“你知道?你知道什麼?你都不在京城。”
“人比你聰明多了!”陳韞玉插了句嘴。
“嘿!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你嘴這麼欠呢!”施暮雪擼起袖子就想打人。
凌雁遲忙隔在二人中間,說道:“此時此刻宮內鉅變,他將姑娘帶出來肯定是想保全姑娘性命,而越是危險的地方也越安全,想來他也不會將姑娘帶到什麼深山老林,多半會給你安排一個假身份讓你在一戶人家住下。”
陳韞玉忍不住翹了翹嘴角,施暮雪一看就知道都被他說準了,驚歎於他的聰明,忍不住酸了陳韞玉一句:“我說世子,你這是上輩子當了乞丐才修來的福分吧!”
“這位公主你話有點多。”
聽着他突然生動的言語,她覺得之前那個冷漠狡詐的世子好像變了,他變的像個人了……原來他衝下去時馬車的那一震不是假象……恐怕給予他力量的就是這位一直淺笑着的人吧?無端的她有些羨慕。
安置好施暮雪後天已經矇矇亮,二人就這麼牽手走在悠遠靜謐的官道上,天還早,卻已有行腳商人挑着擔子往進城的方向去了,道路兩旁的楊樹是他們唯一的夥伴,一眼望不到邊的算是光溜溜的樹幹,於菸灰色的晨曦中高傲地立着,它們用最深情的目光看着每一位來往的人,爲他們送行。
扯了扯他的手,凌雁遲輕聲問他:“都這個時候了,把你的想法都告訴我吧。”
想起他昨晚緊張的神色,陳韞玉低頭輕搖。
“好神秘啊,竟是連我都不能說麼?”他故意攔住他的路,牽着他的手倒着走。
他有些遲疑,便說:“沒什麼好說的,世間陰謀不都是那幾樣麼。”
“怎麼,這麼怕我嫌棄你麼?”
陳韞玉心一跳,偏頭道:“不是的。”
見他這樣凌雁遲又是一笑,說道:“你既不肯說,那我也不勉強你,反正現在藩王虎符盡在我手,想變天也就是我一聲令下的事情,嘿嘿,到了那個時候,你是不是還得叫我皇帝陛下?”
他的心驀地重跳一下,忙扯着他的胳膊道:“你說什麼?我皇叔的虎符爲什麼會在你那,他們又怎會平白無故給你!”
“別擔心~”凌雁遲湊近他的耳朵道,“我假借王爺之意,先是謀了個統一戰線,而後又提出一條計策……爲防止你那幾位皇叔在背後互相捅刀,命他們相互照看對方虎符,又從中間李代桃僵……是以他們現在好生護着的寶貝都是假的,真貨都在我這裡,你也知道我擅臨摹,刻些虎符自是不在話下,啊……對了,這個事你爹都不知道,他以爲我是用了什麼計策才讓他們交出的虎符……”
“你……你這個人怎麼,怎麼如此膽大,你就不怕穿幫……你,這個世上還有你不敢幹的事麼?”陳韞玉一顆心狂跳不止,裡頭裝的全是劫後餘生。
“別說那麼多啦,天就快亮了,你快回去吧。”
他一愣,說道:“那你呢,你不和我回去麼?”
凌雁遲摸着他的臉搖頭:“不了,我趁夜入城就想看看你,京城百里外埋伏着肅王的五萬兵馬,我得過去看着……”
“你瘋了麼?你這樣子置遼王府於何地 !置自己於何地!”陳韞玉瞪他。
“韞玉放心,我自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的,上月蘭州鬧了整整一個月的旱災,今日又連日下雨,導致蟲咬疾病橫生,百姓食不果腹,苦不堪言,原本事情已經快了了,可肅王卻偏想趁這個時候撈個好名聲,於是派了兵馬帶上糧草說是要接濟災民,我是中途去的,直接將這些士兵給截胡過來……我沒想和他一樣做戲,就直接過來了……”
一時陳韞玉百感交集,親了他乾燥的脣道:“我……我不需要你做什麼,你好好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就好。”
“嗯……會的,回去吧,我等着你凱旋後來接我。”
“好。”
於是陳韞玉轉身,帶着一身的抱負與憧憬。
凌雁遲卻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願離開,真是個傻子啊……哪怕你願將這世界都送予我,我也不願你手染鮮血啊……
畢竟從泥潭裡走出來的人,有他一個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