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眸似拂過一陣朔風,一道寒光一閃而過,玄燁摁了摁錦衾,搖搖頭,道:“聽朕說完……”
木木地癱靠在枕墊上,芝蘭癡癡地凝着微蹙的劍眉,眸光近乎哀求。
凝着娥眉黛玉,玄燁抿了抿脣角,淡淡道,“論籠絡人心……朕自嘆不如。連江南那些冥頑不靈的文人……都稱他賢,是位好皇子……”
唯恐他說出決絕之言,芝蘭再顧不得,一手摁着軟榻微微坐起,一手顫顫地攀上石青肩頭,搖搖頭,幾許歇斯底里般低顫道:“皇上,禩兒少不更事,如何能與皇父相比?聖者無名……大者無形,世上唯皇上當得起聖賢二字。都怪臣妾不好,毫無矜誇……不過是臣妾自幼教他謙恭懷柔,江南……也是臣妾差他去尋婉兒姐姐的。臣妾自知教兒不當,臣妾改……求皇上允禩兒晨昏定省地入儲秀宮,棍棒底下出孝子,即便禩兒已成年……貴爲皇子,臣妾既是生母,便該嚴加管教。”
木木搖頭,輕嘆一氣,玄燁默默地垂下眼瞼,苦苦一笑,擡起右手拂下肩上柔荑,顫顫地攏在掌心緊了緊,道:“明裡句句都似數落他,實則……還是偏袒。愛子心切……朕懂。爲人父者,朕的愛……不比你少。”
猛然擡眸,眸光閃過一絲戾氣,玄燁冷冷道:“可……君臣之義,容不得結黨營私……更容不得悖逆不孝。”
一怔,微揚下顎,芝蘭定定地瞅着劍眉皓宇,噙着淚,急切地說道:“臣妾知禩兒犯了大錯,臣妾不敢妄議政事。可……風口浪尖……舉薦者未必真心啊?我們的禩兒……本質良善,明知以菱不孕,只爲當年一句承諾,癡癡等了十載,若不是皇上大怒,禩兒恐怕不會納妾生子。待妻如此……更何況生生父母?禩兒怎會悖逆不孝?不會……不會……”淚悽悽滴落,順着下顎脖頸,滲入水色領口,芝蘭急忙顫顫地抽手拭淚,唯是淚落連珠……
戾氣一瞬滌淨,眸光似瞬即熄滅,幾許無奈,玄燁緩緩擡起右手,輕輕地拭了拭揪心的兩行清淚,微微點頭,淡淡道:“有意還是無心……朕心如明鏡。朕之所以跟你說這些……芝兒……”
頓了頓,玄燁抿抿脣,些許動容地說道:“朕只是想你知,儲君關乎社稷,圍場一怒,朕廢了胤礽,動了……朝綱根本。爲堵衆臣之口……朕道所謂母家……實屬無奈,朕一時……挑不出他的不是。我們的兒子……的確……精明強幹。他若忠心於社稷……便是爲父之福,大清之福。朕知委屈了你,朕別無他意,你別胡思亂想……”
眸光微微一顫,心幽幽一舒,芝蘭癡癡點頭,垂眸間卻盡是驚愕惶恐,急急揚手撫住錦衾上微顫的頎長五指,急顫着道:“皇上……怎麼?”
眸光閃避,玄燁*右手,左手覆着手背緊了緊,微微往外側挪了挪,淡淡道:“不礙……”
一把攀住石青胳膊,芝蘭微微傾了傾身子,哽了哽,急亂得語不成語:“手顫怎會不礙?可大意不得……御醫……得傳御醫……”
淒冷一笑,玄燁木木搖頭,扭頭凝着微蹙的娥眉,壓着嗓子道:“瞧過了……此事……唯你知曉,對外……說不得。”
無力地垂手……剛毅如他,竟憂慮成疾,一病再病……心搐痛,盡爲蝕骨愧疚吞噬,芝蘭凝着兩輪劍眉,揚手託着頎長五指,木木攏入懷翼,淚啪嗒啪嗒滴落略顯滄桑的手背,不由抽手顫顫地拭了拭,幾許泣不成聲:“對不起……燁……對不起。既嫁從夫……我不該……只想自己……是我不好。我分明答應過太皇太后……萬事以皇上爲先,我……做得不好。對不起……”
心驟然一舒,兩汪寒潭漣漪驟起,脣角浮起一抹釋然笑意,玄燁抽手攬着悽悽抽泣的倩影入懷,輕輕撫了撫稍許凌亂的旗頭,眸光盡是寵溺,道:“沒事……稍加調理,一年半載應可痊癒,放心。若想朕好,別哭了。朕最見不得你哭。休要胡思亂想,你憂心不得,嗯……”
臉頰泛起一抹潮紅,顫顫地抿了抿脣角,芝蘭癡癡地拱入石青懷翼,環住丈夫,緩緩闔目,微微點頭。
拂曉,小張子興沖沖地奔入膳房,氣喘吁吁道:“娘娘,好消息……昨日,皇上覆封了八阿哥爲貝勒。”
淺淺地舀了一勺湯,抿了抿,脣角浮起一絲淺淡笑意,芝蘭微微點頭,朝銀月道:“火候夠了,盛起來吧,都趕緊拾掇起來……”
小張子嘟嘟嘴,耷下頭,些許悻悻。擡眸瞅了一眼,芝蘭接過銀月遞上的帕子,拭了拭手,淡淡道:“小張子,步輦可備好了?走吧……去乾清宮。”
“額娘,都十一月末了,越來越冷,食盒我送去給皇阿瑪吧。額娘身子弱,晨昏兩趟,日日如此……如何受得了?”步輦前,若兒急急扯住芝蘭,低聲勸道。
拂開若兒的手,盈盈一笑,芝蘭鑽進步輦,輕聲道:“額娘哪有那般嬌貴,不礙的,走吧。”
東暖閣……
右手執起御筆,五指不住輕顫,一滴濃墨滲落宣紙,劍眉微蹙,脣角緊抿,玄燁緊了緊筆管,執拗地揮毫,片刻,不奈地撂下御筆,騰地起身,大步疾走踱至窗前,茫然地凝着窗櫺。
外間,芝蘭探頭,不安地瞅了瞅,碎步踱進內室,掃了眼御案,娥眉蹙了蹙,貼近玄色身影,托起頎長五指,按住合谷穴輕輕揉了揉,柔聲道:“皇上寬心,比前些日子已好了許多,切勿勞神……安心靜養,很快會好的。”
稍稍扭頭,清淡一笑,玄燁擡起左手,揚了揚,些許打趣,些許篤定,道:“右手寫不得,不還有左手嘛,何事難得倒朕?”
脣角浮起一絲笑意,些許釋然,些許苦澀,星眸氤氳霧簇,芝蘭微微點頭,緊了緊頎長五指,輕聲道:“嗯……不如休息片刻吧,御醫說……皇上的腿疾怕是要犯了,臣妾替皇上揉揉吧。”
微微搖頭,玄燁貼近一步,垂眸一凝,稍許動容道:“滿族馬背上得天下,稍許腳腫,哪算得上疾?無礙的。瞧你……都瘦了……歇着吧。朕既召了瑾萱和若兒回京侍病,這等事交給他們。”
清婉一笑,芝蘭撫了撫玉白手背,道:“女兒們難得回來,哪忍讓他們累着?況且,臣妾一點都不累,若皇上不讓臣妾照顧,臣妾日日窩在儲秀宮裡……只會擔心……胡思亂想。”
笑濃濃漾起,玄燁攬着瘦削玉肩入懷,些許打趣道:“這可是世人所說的……相濡以沫?”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儲秀宮,一席壽宴暖意濃濃……
“額娘,若兒祝您青春永駐,永遠都……年方二八……呵呵……”眸光熠熠,若兒笑盈盈地舉起米酒,討巧地朝額娘傾了傾身子。
“你這孩子,沒大沒小。”芝蘭嫣然一笑,微微搖頭,舉杯抿了抿。銀月站在身側,抿嘴一笑。
“總比哥哥好……”若兒撅了撅嘴,一副童心未泯模樣,瞅了眼對坐,嗔道,“什麼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額娘又不是七老八十,祝詞弄得這般老氣橫秋的,沒勁。”
脣角微嚅,浮起一絲笑意,胤禩微微搖頭,瞅着妹妹,寵溺地說道:“知你嘴甜。”
笑些許斂住,若兒擱下銀箸,掠過一抹淡淡憂愁,道:“可惜皇阿瑪這會抽不得空來,我們一家四口許久不曾同席用膳了。過兩日……我就得隨二姐回蒙古了,這一別……”
玉白麪容稍顯尷尬,胤禩木木地舉杯抿了抿,脣角浮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線。
星眸頃刻氤氳,芝蘭振了振,淡淡一笑,反手扯住銀月的手腕,朝對坐捎了一眼,道:“銀月,坐吧。今日又沒外人,不必拘禮。”臉微微一紅,銀月瞟了眼四下,挪開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