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光柱只前不退,我使出渾身力氣將木槿花不斷推進,起先我還能望見墨延站在我身後觀察着似要找到黑麒麟的致命弱點。
到後來,四周全部被黑色的濃煙席捲,草石、枯葉、塵土全都在空中飛旋,壓迫使我幾乎睜不開雙眼,只覺得兩隻手臂的壓力越來越大。
黑麒麟的聲音刺激着我的耳朵,像是有尖利的東西在裡面搜刮。
它血腥,狂躁,暴怒,它說:“本座最痛恨的就是你們這些衛道士,仙家出的個個都是蠢材!蠢材!”
時隔多年,這個聲音我永不會忘。
那個時候,神界霧林,黑麒麟將卓令哥哥踩踏在蹄掌之下,它嗤笑道:“爹孃已經做了人家的奴隸了,自己還要對那些愚蠢的神仙俯首稱臣,賤種!”它口中褻瀆仙家,於之不屑,實際上卻還在吸取着卓令哥哥的仙元。
我們不過是誤入霧林,而卓令哥哥,不過還是個小小少年,他稚嫩的肩膀還承擔不了那麼多。他就那樣卑微地被黑麒麟踩在蹄下,瘦瘦的身子都在顫抖,但,並不示弱。
卓令哥哥黑玉一般的眼睛裡有團火苗在燃燒,他兩手抓住麒麟蹄,黑色的鱗甲刺出他鮮紅的血,血污了倔強的小臉、憤怒的眼瞳,卻還在努力辯駁:“我不是…賤種!不許你…侮辱…我的爹孃!”
“卓令哥哥!卓令哥哥!”那撲過去的白色弱小的身影,便是我。
可是那個時候,我太柔弱,還沒有靠近黑麒麟,就被它一尾巴怒掃出去好遠。
我覺得整個面上除了麻痹都來不及有其他知覺,腦袋裡嗡嗡作響,身子撞在樹上,猛嘔出一口血便軟到在地上。
只聽卓令哥哥怒吼一聲,叫了我的名字,他不知哪來的能量,聚集了渾身的仙光,看上去就像一個帶刺的光球,將黑麒麟擊退好幾步遠。
卓令哥哥一個飛身,一個翻轉落於麒麟背上,順手擒住兩隻麒麟角。
黑麒麟抖着身子上下扭動,拴着它的八根捆獸鏈噼啪作響,它帶着卓令哥哥來回衝撞,卓令哥哥一隻手支持不住滑落下來,僅一隻手抓着麒麟角,整個人在空中打轉。
普通的利器根本傷不了這隻怪物,我顫抖着撿起一根樹枝,用盡氣力將它化成一把匕首,抹上自己的血,在空中劃了一個‘囚’字,然後點地起身,用自己的身體將字符推了出去。
那個‘囚’字被成功刺在黑麒麟的額頭,我卻狠狠地摔了出去,那一瞬間,我的胸膛被掏空了一樣,完全失去了意識。
待我再醒來的時候,身子被另一個顫抖的身子護着,卓令哥哥身上扎滿了鱗片,面色蒼白如紙,抱着我躺在地上,我擡頭便看見被黃土沾染的一隻血淋淋的麒麟角,嚇得直哭,一直問:“怎麼樣,怎麼樣,卓令哥哥,你怎麼樣?”
卓令哥哥勉強一笑,輕拍着我的頭,說:“不要怕,沒事了…”
他說完便暈了過去,只留下我顫抖地呼喚聲和黑麒麟的喘息聲,我與它對視了一眼,那種痛恨於深刻的畫面在時光中飛轉,至今。
我只是一晃神,往事就如閃電一般在我腦中飛速過了一遍,回憶使我悲憤起來,也正是因爲這一晃神,手中的木槿花被擊碎,整個人跌出去,身子輕的像一張紙飄落在地上,肩膀上傳來粉骨碎身的痛。
我望着漫天草石,滾滾濃煙,一切都被黑暗籠罩了。而在這片黑暗中,我卻突然聽見了一個旋律,腦子裡閃過一絲清明,竟然是墨延在彈琴。
果然是他,他白衣勝雪,凌空交膝而坐,懸浮在空中的正是那把紅木琴,他指尖如梭,來回挑撥回轉在琴絃之間,所到之處如熊熊烈火,如萬丈驚鴻。
千絲萬縷的線鋪成一張張無形的網將黑麒麟覆蓋,絲網糾纏在它的麒麟角上,任它怒吼掙扎,墨延手下的動作只是不斷加快,我擡頭望着他面無表情,覺得自己心頭有根弦被狠狠觸動,搖搖欲墜。
黑麒麟的驚天怒吼震醒了我,原是墨延生生剜了它額上的一片片鱗甲,那個深刻入眼的十字,使它的額頭的‘囚’字變成了一個‘困’字。
漫天的黑煙渙散,黑麒麟四肢伏地,身體緊繃,它嘶吼一聲,身體里居然飛騰出一團麒麟狀的黑光,那是每隻麒麟都有的守護神,即它們自身的元靈,強大無比,元靈滅,功破獸衰。
“小心!”我尖着嗓子提醒墨延,慌忙在手上聚了一朵木槿花向他投去。
只見那黑元靈橫衝直撞,勢如破竹,絲網崩裂成灰飛散在空中。黑元靈在空中幾個迴旋,如一支毒箭直逼向墨延。
我心驟緊,趴在地上再也起不來,指尖也在發顫。
墨延整隻手掌按在琴面上,面上的光線晃動,斑駁破碎。他的眼睛裡像是睡了一彎死水般沉寂,這雙不再生動的眼睛告訴我——他在拼命。
說時遲那時快,墨延雪白的衣袖高高揚起,紅木琴在他面前高速旋轉,捲起了一道白色旋風,旋風中夾雜着穿梭的絲線。
黑元靈撞破我的木槿花,直往前衝,一團黑與一團白交織在一起,混沌不明,抵死糾纏,終於在一聲巨響之中,紅木琴碎裂成灰燼。
這時已不見了黑靈元的身影,原來它已經回到黑麒麟體內,卻只聽到黑麒麟一聲嘶吼,遁地而飛,道:“你們別得意,不久之後,新仇舊賬,所有的一切都會結束!”
漫天都飛舞着碎裂的木槿花瓣,我擡頭卻看不清晰天空,墨延隨着花瓣飄落,凋零一般墜地,就落在不遠處。
“墨延——”我扶着肩膀、咬牙踉蹌起身,腳尖點地,飛身過去。
滿眼都是倒地的草木,一場惡戰之後,一切都枯萎凋零了。
躺在地上的那一抹白在天地之間那般醒目,刺痛了我的心臟。
墨延安靜地躺在地上,零星的花瓣落在他的身上。髮絲散亂,他原本就白淨的面龐更加蒼白,嘴脣緊閉,胸脯急促地上下浮動。
“墨延,墨延,你怎麼樣?”我幾乎是撲跪在地上,伸手想扶他起來,卻又怕傷害了他一般不敢繼續靠近。他的眼睫顫了顫,然後將眼睛眯起來,動了動嘴脣,想極度保持如常卻掩飾不了虛弱:“傻看什麼,還不扶我起來…”
“哦。”我真傻了一般愣愣的將他扶坐起,雙臂發顫:“你沒事吧!”
他笑了,我第一次覺得他笑得很難看。
“死不了。”墨延撐着起身,有些吃力地喘了喘氣,身子晃了一晃,我慌忙又扶住他,一隻手握在他的手臂上,一片黏溼。
我心一震,垂眼一看,黑色的血液從從他的手指縫間流下,潔白的衣袖上染上了一層墨。
我驚道:“你的手!”
擼起他的衣袖,結實的小臂都青腫起來,經脈突出如枯樹枝一般可怕,有一處已經破裂開口,黑色的血液汩汩地往外流。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鎮住他手臂上的幾處大經脈,然後扯下手絹給他的傷口包紮,我也不擡眼看他的表情,只是一面包紮一面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的後腦勺感受到一股子呼吸的熱氣,空氣沉默了好一瞬,才聽他聲音低低的,說:“剛纔原想挽回那把琴,可惜黑麒麟的元靈迅猛無比,我…啊!”
我故意使勁地打了個結,滿意地聽到他的痛叫聲,斜眼瞪着他,他的俊臉皺成那個樣子,卻還叫人捨不得挪開視線。
我沒好氣道:“做事也不分個輕重,要是你的手因此廢了怎麼辦?怎麼辦!”指責完,我於墨延之前自己先愣住了,我的反應是不是有些過了?
墨延先是愣了一愣,遂而又笑開來:“這點傷,沒什麼。”
我探了探他的內理,的確沒有什麼大的創傷,只是用功過度,現在還十分虛弱。
我心中不解,嘴上已經跟着將話問了出來:“墨延,你的實力我原就知曉,今日黑麒麟有傷在身,你卻只與他鬥個兩敗俱傷,似乎…”
突然想起什麼,我神經緊繃,直逼着墨延的眼睛,道:“與你再相遇之後,我一直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方纔才發覺,原來是你的功力!你的功力似乎大不如從前了!”
他灰黑的瞳孔猛一收縮,緩緩眨了一下眼睛,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說:“是嗎?”
我也一直緊盯着他的眼睛,覺得那裡藏有好多秘密,從他突然出現與黑麒麟打鬥時,我就想和他說的什麼,現在突然又不記得說出來,心裡怪怪的,鼻子也有些酸,有些愧疚似的。
該拼命的人是我,你何必如此付出?我貓着腔:“我們走吧。”
這個傷員突然耍起無賴,乾脆倒在我的肩上,然後給我遞了一個極可憐的眼神。
我面上裝着無奈,卻心甘情願地攙扶着他,我心裡明白,他是裝着無賴,其實也真的是累了。
我們在塗炭中相持着前行,兩個人的衣服都髒亂不堪,夕陽將人影拉得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