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延說:“說好了的事,紅木琴,下次會補償給你。”
夜了,漆黑的天空悶悶沉沉的好像一塊想要壓下來的墨石,秋蟲倦乏地叫着,彷彿唱着一支懷念的小曲。趕了些夜路,眼看起了風,是要下雨了,好在我們找到了一間廢棄的屋子。
房屋雖破舊,遮風擋雨還是可以的。
紙窗上是搖曳的樹枝的影子,墨延靜坐在木板上閉目養神,我蹲在火堆前望着跳躍的火花,眼角的餘光偷瞥着墨延映着火光的俊臉,亮了又暗,捕捉不到的幾度幻滅。
天氣逐漸轉涼,我摟着肩膀輕輕裹了裹衣裳,有草木燒盡的灰落在我的鼻尖上,感覺鼻腔癢癢的像有隻貓兒在裡面撓,我雙手捂住口鼻盡力剋制着不讓噴嚏打出來。
“阿嚏——”噴嚏還是不爭氣地打了出來。我窘迫地連忙去看墨延的反應。見他眼皮子也沒動一下,我心裡慶幸沒有打擾他休息。
面前的火堆突然‘噗噗’地騰起了藍色的火焰,火焰緩緩變成橘暖色,火勢比原先大了許多。我心一驚,轉頭又去看墨延,他疊放在膝上的手指彎曲,兩個食指相對正在做收勢動作。
我眼皮子跳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他施法的緣故,頓時覺得身上暖和許多,肩膀也不痠痛了。雖然我並不是因爲着涼纔打的噴嚏,但是心裡還是覺得暖暖的。
沒有人開口說話,氣氛也顯得安靜,還好外面下起了雨,我閉上眼睛挺起了雨滴聲。
雨水打在樹葉上淅淅瀝瀝,落在窗戶紙上啪啪作響,我轉移注意力,側頭望着屋外的雨越下越大。
“我送你的那隻蝴蝶釵,爲什麼不戴?”我聞聲回望,墨延的目光正對着被雨打爛的窗戶紙。
我的手不自覺上升至腰間,銅釵一部分露在外面,手指可以感受到蝴蝶翅膀的輪廓。
“我…”想到司珞,心裡泄了點氣,拖了好長的音調,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他一雙深邃幽深的狐狸眸子盯着我望了好久,久到我的心裡都發了毛。忽而又像一汪湖水盪漾着柔情,細膩紅潤的嘴脣動了動,終於也是沒再說話,只是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潔白細密的牙齒耀眼極了。
我詫異了一瞬,立刻蒙了,伸手摸了摸頭髮,我居然受不住他那樣的眼神而不自覺地將蝴蝶釵插入了發間。
“我…我…”我徹底不會說話了。
“陌陌,其實對我也是有感覺的吧…”
“唔?”
“一開始,你只圍着上官影轉,我以爲在你的心裡,再沒有其他人的位置了…”
“我不懂,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墨延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我的身邊,美麗的眼睛擡起,定定地望着我,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說:“你當真不知,我的心意,第一次在竹林裡的相遇,我跟隨你的目的…”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將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再聯想到他平日對自己的態度,又是送琴又是贈釵,那日乞巧節裡的紅蓮燈以及我眼底下他胳膊上的這條染血的手帕…
我一直只覺得他對我有些與衆不同,誰曾想過是那樣的情感呢?我腦子裡迷迷糊糊的,使勁搖頭:“不不不,墨延,你在開玩笑啊,我對上官影…你不會明白其間的曲折。”我將頭壓得更低。
“你知道嗎?其實那個乞巧節的夜晚,我並沒有對你使用攝魂術,你是真的被我迷惑了,陌陌,你那時候只是不敢承認,所以纔來質問我,甚至生我的氣。”他兩隻消瘦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
我肩頭一顫,不敢擡頭,還是搖頭:“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來到人間的目的,就是爲了…”
他打斷我的話:“我不管你是爲了什麼,我只想告訴你,我曾一度不解的問題如今已經找到了答案,我曾一度不知自己在黑暗中困了那麼久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是什麼,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是爲了你。”
我心驟緊,似有萬馬奔騰,慌亂地後退幾步,我好恨自己,聽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內心居然動搖了!我怎麼和常人一樣…喜新厭舊?
我不願接受這樣的思想,我不可能背叛司珞!
我稍一擡眼,居然瞥見窗外佇立着一個人影,那個身形單薄卻沉重,黑夜中似乎在用仇恨的眼睛望着我,他氣我,恨我——居然就是之前跟蹤我的那個人!
可是在與我對視的那一瞬間,他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了雨中。
“你別走!”我就像着了魔一般衝過去打開窗戶,疾風夾雨拍打在我的臉上,冰冰涼的,使我清醒了許多,身上頓時升起罪惡感,剛纔那麼一瞬間,我差一點點就迷失?
我對司珞的感情怎麼可以動搖?對於墨延又怎麼可以動惻隱之心呢?神秘人的出現與跟蹤似乎是對我一種刻意的提醒。
聽見墨延在喚我的名字,我咬了咬牙,頭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雨下得很大,我的眼睛快要睜不開。只覺得冰涼的雨水溼了我的頭髮和衣裳,脖子裡、脊背上,都有雨水在流淌。風颳起樹葉打在面上生疼,跑了好長一段路,裙子污穢不堪,鞋子上都是泥土。
我終於看見了那個人,在青光中一個剛毅正直的背影,是位小小少年,他似乎是有意停在那裡等我。我大聲喊道:“你是誰?”
我們隔着數步之遠,那個少年轉過了身子,胸膛快速起伏着,我看見了一張模糊又熟悉的小臉,隔着瓢潑大雨,可以辨認出他的臉上是一副憤憤不平、痛心疾首的表情。
我好像並不認識他,他爲何對我如此態度?我着急了,又問:“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跟蹤我?”
那個瘦弱的少年身子向前傾,似要與我說話,我也急急向前走了兩步,少年突然又倒退一步,朝我‘哼’了一聲,身影便消融在風雨中。
那個少年已經離開,我站在原地悵然若失,居然很想要流眼淚。方纔跟過來的墨延靜靜立在我的身後:“他是誰?”
我還是搖頭:“雨太大,沒有辨清。”
臉上有股熱流夾雜在雨水中流進了嘴裡,澀澀的,我擡手摸了摸,卻不知爲何已經落了淚。
我與墨延相對而立,一動不動,這一刻,我們似乎都在沉思着各自的問題。
墨延忽然以手捂住了胸膛,蹙眉咬牙,他弓着的身子抽搐了幾下,整個人似乎就要跌倒。
“墨延!我們趕緊回舊屋中去!”我迎上去欲扶住他,他卻伸出一隻手來將我拒之千里以外:“不要過來!”從聲音就可以判斷他此時正經歷的身心的痛苦。
我愣在那裡,他卻一轉眼就不見了身影,和那個奇怪的少年一樣,突然來臨,又突然消失了。
我趕回舊屋子,墨延並沒有回來。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火堆旁邊,一時也沒有想起來運用仙法將身上的雨水弄乾,只是蹲在地上抱着雙膝發抖。
這次,墨延一定是生氣了,那個少年也在生氣,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墨延飽受着夜半的折磨,終於在飄搖的風雨中變成了一隻怪物,類似於上古神獸四不像,但是卻兇猛無比,後來不知怎麼竟然與霧林困獸血腥地揪鬥在一起。
我極力地想要阻止他們,可是他們瘋狂地相互撕咬、翻滾、怒號,根本不容我靠近,兩隻龐大的影子結成了一股煙。
墨延身受重傷,就在黑麒麟要將他吞噬的那一刻,我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去想要擋在他的身前,他卻突然縮變回人形,一手將我推開,我回頭只望見他幽深的眼眸。
他聲音嘶啞地嘆息着:“你永遠看不到我的傷痛。”
我猛地彈坐起身,大口地喘氣,夢裡的場景叫我心有餘悸,背脊上都起了一層汗。
腳邊的火堆早已經熄滅,屋檐上的雨水零星地落下,‘叮咚叮咚’的聲音格外冷清。我悵然地站起身,低頭望着自己狼狽的樣子。
“醒了?”我發誓,這個聲音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我甚至有些激動,嗓子抖了抖,又怕一旦開口就泄露了情緒,於是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墨延走進屋子,將一些東西放在木板上,面色無異:“原來離這裡不遠就有個小鎮,我買了些吃的和穿的,你快換身乾淨的衣物吧。”說罷稍微頓了頓,接着又說:“我想你既然那麼喜歡湖藍色,以後還是穿這個顏色吧,這裡還有一些野果子,路上摘的,很新鮮。”他說完轉身要走。
我拽住他潔白寬闊的衣袖,定定地望着他,心想你就是生我的氣也沒有關係啊,你發發脾氣也好,或者不理我也可以,就是不能對我這樣好,讓我覺得更加愧疚。
我心裡七上八下不是滋味,人卻笑得風華絕代:“怎麼,拉住我是想叫我看你寬衣解帶麼?”
我沒有笑,因爲我知道他又是故意,故意裝得若無其事。
墨延出去了,我換好衣物,梳理好頭髮,卻發現那隻蝴蝶釵不見了,難道是昨夜在風雨中追人時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