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溼寒也着實難以抵禦,雖說是正午,但並無暖陽,萬里陰雲籠罩在海面上,滴滴答答下着雨,也不知是浪潮將天上的烏雲打成了雨,還是雨水濺起了海水。
排船上的氣味並不好聞,臭魚爛蝦的腐臭不是誰都能忍受,加上林晟等人不知能否安然歸來,陳沐自有些心煩意亂。
他本想讓浦五帶他上岸,到底能接應一番,只是浦五得了死命令,如何都不願意,陳沐一人又行動不便,最終也只能作罷了。
船艙裡太悶,艙外又太冷,陳沐思來想去,到底是躲在船艙裡舒服一些,便鑽了進去。
這船艙並不高,陳沐即便是盤膝坐着,也只能彎腰低頭,打坐了許久,也分辨不清時辰,漸漸便入了定。
也虧得這陰陽玄功有着凝神靜氣的作用,陳沐也就安樂了下來,心中煩悶彷彿一掃而空,由內而外暖洋洋地舒暢,傷口彷彿茲茲長着新的肉芽一般,有些發癢,卻又說不出的舒服。
直到外頭響起動靜,陳沐才驚醒過來,鑽出去一看,林晟等人終於是回來了!
只是衆人的臉面如頭頂上的陰霾一般,悲傷的氣氛揮散不去,褚銅城和書冬擡着一口薄棺,也不消說,自是林聞的屍首了。
陳沐跑上前來,放眼一看,杜星武等人身上盡皆帶傷,便是呂勝無,也是血跡斑斑,林晟的臉上一片猩紅,血液凝固在鬍鬚上,戰鬥的慘烈也就可見一斑了。
值得慶幸的是,一行人終究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契爺……”休息了這一陣,陳沐便又再喊不出阿爸二字,林晟似乎也不在意,沒等陳沐說完,便擺手道。
“你先好好歇息,我……我要送他一程……”
陳沐也搖了搖頭:“那怎麼得着,你們此行,已經泄露了身份,回祖墳的話怕是要遭遇埋伏的!”
林晟也搖頭:“你無需擔憂,我並沒有要葬回祖墳去,眼下家裡也亂作一團,連我都回不去,又怎麼能帶他回去……”
“那又該送去哪裡?”陳沐心裡也擔憂起來,畢竟林家是陸上土人,而非疍家人,注重入土爲安,又豈能葬在海里。
即便如今的疍家人,很多都不再海葬,而是在陸上,與土人買一塊墓地來安葬。
林晟沒有發話,倒是呂勝無開口道:“送去天后宮,後山有好地方,官兵不會想得到那裡的。”
此言一出,陳沐也安心下來:“我跟着一道去!”
林晟還待說些什麼,陳沐卻繼續開口,堅持道:“契爺,哥哥是爲我而死的,我又如何能躺得下……”
陳沐的眸光堅定又悲憤,林晟到底是沒有拒絕,一行人也不上船,折了方向,往天后宮的方向去了。
到得天后宮,已經天黑,寄宿在此的疍家鹹水妹紛紛出來圍觀,卻是被呂勝無一個眼神全都嚇退回到房中,縮着不敢再冒頭。
陳沐對天后宮也早已熟悉,與衆人一併來到了後山,書冬等人便開始發掘墳坑。
林晟從頭至尾沒有半句話,便這麼默默地看着兒子下葬,爲了避免被發現,甚至沒有立碑,只是在上面種了一棵萬年青,待得風頭過了,再遷回祖墳去。
小雨漸漸變成大雨,淋溼了所有人,這是一場好雨,能遮掩英雄之淚的好雨。
因爲這幾天都下雨,泥土鬆軟,也沒費太多事,整個過程顯得很快,林晟掉頭便走,彷彿不願再看一眼。
陳沐倒是想說些什麼,但感覺說什麼都矯情,與衆人一道,朝新墳三鞠躬,便回到了天后宮的大殿之中。
爐子噼裡啪啦地燒着,其他人也不敢打擾,林晟並沒有更換衣物,只是坐在火爐邊上。
爐火烘烤着,他的衣物蒸騰出嫋嫋的水汽,便彷彿整個魂兒隨時會離開身體一般。
陳沐也只是陪在一旁,沉默着不說話。
過得許久,林晟慘笑一聲道:“我們這裡呢,要罵那些頑皮的死孩子,總會說一句‘趁地軟’,沒想到,今日真的趁地軟了……”
陳沐是本土人,自是知道這個說法,咒罵小孩的時候,總是說趁地軟,方便埋人,雖然惡毒了些,但大家都習以爲常了。
可如今,經林晟之口,用在林聞身上,卻彌散着無窮盡的悲傷。
林晟只是說到一半,便已經泣不成聲,默默流淚變成了抽泣,而後變成了嚎啕大哭。
“我就這麼一個崽啊,我就這麼一個崽啊……”
林晟喃喃自語,便似瘋了一般,陳沐也忍不住眼淚,忍了忍,終究是沒忍住,抱住了這一夜蒼老的契爺,強忍悲傷道:“阿爸,你還有我,以後,我就是你的崽……我就是你的崽……”
林晟反手抱着陳沐,哭得一塌糊塗。
陳沐輕輕拍着林晟的背,過得片刻,卻發現林晟沒有了聲息,空氣之中彌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擡手一看,竟是滿手的血!
“快來人!快來人!”
“師父!師父!”
陳沐也急了,待得呂勝無等人趕來,林晟已經昏迷過去。
剪開了衣物一看,他的後背竟是一顆箭頭,箭桿早已被折斷,箭頭埋在皮肉裡,所以鮮血並沒有噴涌。
也難怪適才陳沐拍背之時,總感覺有些硌手,原來竟是這顆箭頭!
許是悲傷過度,又許是陳沐碰鬆了這箭頭,鮮血噴涌出來,擠壓了一整天的傷痛,終究是擊垮了這個老人!
呂勝無沒有半點猶豫,燒紅了刀子,便將帶着倒鉤的箭頭給挖了出來,清洗了傷口,敷上止血藥散,又給林晟服了丹藥,後者的呼吸才平穩了下來。
陳沐自己也是處境堪憂,呂勝無幫他換了藥之後,才稍微好了些。
孫幼麟在天后宮裡搜了一圈,整頓了一些吃食,衆人草草吃過,便打算捱過這一夜。
陳沐是寸步不離,只是守着林晟,然而到了後半夜,守夜的蘆屋晴子突然撞了進來,朝大殿中的衆人道:“外面……好多人!”
衆人本就防備着追兵,只是沒想到,這些追兵會如此捨命,三更半夜,又是大雨天,竟還能追蹤到此處來!
呂勝無當機立斷,朝衆人道:“這半夜裡,若是出去,也不知該往何處逃,今番是要硬搏一鋪了!”
這一路出生入死,大家也都已經生死相依,哪裡有半句怨言和反對,當即操起了家生,紛紛守在了大殿的門口。
外頭仍舊大雨,雨幕之中,天井裡頭漸漸顯現出大批大批的人影。
這些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手執各色兵刃,倒不像是官兵,反倒有些像江湖草寇。
“陳二少可在裡頭?吾等乃是林三爺的朋友,特來接應他的!”
一人高聲打了個照面,呂勝無走到前頭來,籠着雙手,微微睜開雙眸,朝天井中的來人問道。
“你們什麼路數,懂不懂規矩,半夜來尋人,如何信得過,不說實話,便原路返回,否則一個都別想再走!”
呂勝無是何等人也,此言一出,這羣人便都有些亂了。
他們都是江湖之中摸爬滾打之人,又豈能感受不到呂勝無越發彌散開來的殺氣?
“我等是龍記商會的,得了鸞堂前輩大佬的指令,奉命保護林三爺周全,早先便想着要與他一併去接林二少回來,只是三爺讓我等保護家眷,所以纔來遲了一步……”
“龍記商會的人?這林晟與龍記商會又有何干系?”呂勝無也有些訝異,他對林晟還是有些瞭解的,只是這些人尋上門來,他也是詫異不已。
來人也不敢隱瞞,朝呂勝無道:“林三爺是鸞堂的護法,字輩大得很,是龍記商會的師爺,自打三年前商會長去世之後,三爺便一直掌管着商會的內外事務……”
呂勝無聞言,也是心頭一緊,陳沐也驚愕不已。
關於龍記商會,陳沐還是有所瞭解的。
龍記商會其實就是龍商會館,也有人稱之爲龍記會館,同樣尊洪門爲源頭,勢力也頗大,不過他們信奉關聖帝君和司命真君等三大神,而這三大神的祭祀和供奉,乃是來自於鸞堂。
這鸞堂是早先的組織,以扶乩闡教來請示神諭,將神諭寫成鸞書,以此來傳播教義,所以龍商會館與鸞堂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雖說如今鸞堂已經沒落,亦或者說已經遁世,勢力到底還是否強悍如前,也無人得知,但在江湖上拋頭露面的,已經不多了,反倒是龍商會館,風頭正盛,乃是除了洪順堂之外,最讓人敬畏的一個社團。
早就聽說,龍商會館三年前發生了一起內訌,會館龍頭讓人給做掉了,由師爺“白青天”暫代會長之職,前任會長的兒子和親信幾次三番要奪位,都讓這位“白青天”給鎮壓了下來。
誰又能想到,市井間玩世不恭,風流度日的林晟林三爺,竟然就是龍商會館的師爺“白青天”!
人都說大隱隱於市,也誠不欺人,林晟越是高張,便越是無人懷疑,若非今日事發突然,呂勝無又強勢壓人,又如何能得知林晟的真實身份!
陳沐也終於明白,爲何林晟一直以來如此提攜和幫助自己,因爲龍商會館同樣尊洪門爲源,也就是說,龍商會館與洪順堂算是兄弟分舵,作爲師爺,又是實際掌權人,林晟自是不能眼睜睜看着陳沐落難的!
只是這也暴露出一個問題來,林晟如今落難,這些人便前來索要,而且林晟隱瞞了這麼久的身份,這些人竟當衆說了出來,只怕目的不純!
“難道他們是龍商會館前任會長之子的親信,今番過來並非救人,而是殺人?”
這念頭涌上心頭,陳沐便緊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