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門前大街擺滿了宴席,一眼掃過,最起碼也有個幾十桌,坐的都是新會鄉老,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雖然只是收義子義女的儀式,但林晟樂善好施,人緣口碑都是一等一,非但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悉數到場,還請了八和會館的大戲班子,也算是與民同樂。
自打瓊花會館被剷平之後,八和會館便是嶺南梨園的行首,這個行會組織的影響力是毋庸置疑的。
粵劇也就是廣東大戲,在嶺南地區那是風靡全民的文藝,人人皆愛,也人人皆唱,角兒名伶更是享譽上下,人人稱頌崇拜。
據說林晟今次請了大佬倌七寶劍伉儷,這七寶劍伉儷也是嶺南佳話,丈夫樑雪松擅長反串青衣正旦,唱的文靜戲,比女人還女人,妻子秦棠卻是一身好本領,唱的武生。
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坐林家裡頭了,外頭都是平頭百姓,戲臺子搭在大門左邊,前番已經唱過一出《李忠賣武》和《*》,熱鬧非凡,人氣都快掀翻屋頂。
不過外頭街上的宴桌都是埋頭吃飯,林家請來的走使穿梭於流水席間,腳不沾地,各色硬菜小吃沒停過地端上來。
林家財大氣粗,渾不吝惜,鄉老們也老實不客氣,嘴裡塞滿美味,還一邊用各種器皿在打包,每樣菜色放下桌面便要清空,也是皆大歡喜,甚至會爲了分菜不均而破口大罵甚至大打出手。
雖然外頭的場景有些不太文雅,但爲宴會帶來了滿滿的市井氣,至於那些大老爺們,自是在雅靜的林家之中坐着看戲,圖的可不就是這種熱鬧氣氛麼。
陳沐穿着尋常短衣,喬裝成尋常鄉里子弟,就坐在外頭的桌子上。
今次宴會是爲了試探何胡勇,他自然不能拋頭露面,爲了演戲逼真,他還果真參與了搶菜大戰,只是根本就搶不過這些鄉親罷了。
陳家也經常請名伶到家裡來做客,逢年過節或者生日壽宴,都會請戲班子來熱鬧,陳沐對大戲的劇目瞭然於心,甚至出口如流。
不得不說,林晟也果然捨得出錢,今次來的是八和會館裡的新和堂,請的都是大腕名角,技藝了得,唱打極佳,賞心悅目。
只是陳沐並沒有心情看戲,想起三天前伊莎貝拉離開的場景,陳沐也有些惋惜和不暢。
領事館的衛隊親自到二兩村來迎接伊莎貝拉,臨走之時,她果真來找了陳沐,不過陳沐最終還是沒有跟她走。
陳沐看得出她的失望和氣惱,只是不能拋下一切去抱洋人的大腿,他必須將這些事情都處理完,才能去找伊莎貝拉。
收回了心思,陳沐也開始四處審視,官面上自然也來了人,都是給林晟捧場的,不過何胡勇並沒有出現,這也讓陳沐安心了一些。
臺上正在唱《五郎救弟》,陳沐難免觸景生情,想起兄長陳英來,便默默跟着小聲唱了起來,眼眶難免要溼潤。
正唱着,旁邊卻傳來一個聲音道:“後生哥唱得不錯,這麼小的年紀,實在難得了。”
陳沐陡然警覺起來,扭頭看時,卻是鄰桌的一箇中年人。
對於這個中年人,陳沐也是有印象的,畢竟他一直在關注全場,搜索何胡勇的探子。
此人丰神俊逸,儒雅內斂,細眉大眼,膽鼻薄脣,很是好看,也不與人搶菜,只是將一些糕點和瓜子之類的小吃,抱在手巾裡,輕輕放在桌邊,偶爾喝上一口涼茶,津津有味地看着戲臺,食指不自覺地輕敲桌面。
“從小愛看戲,跟着亂唱罷了。”陳沐本就對他有些警惕,如今他主動搭話,陳沐自是小心翼翼。
不過這人卻隨和,朝陳沐道:“這是天分,不可浪費,我倒是認識永和堂的幾個班主,你若有意,我可以介紹你進去學戲的。”
對於市井小民而言,能進入戲班唱戲,確實是不錯的出路,此人作風正派,姿態善和,陳沐卻心裡犯疑,擔心他是何胡勇派來的,畢竟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陳沐也就不敢再搭話,只是婉拒道。
“也就開口亂唱,家裡窮苦,哪裡有錢進戲班……”
那人卻不以爲然:“有我介紹,永和堂的那些班主,誰敢收你的錢?”
他還待要勸,陳沐卻是收起適才搶來的菜品,藉故要回家給老母送菜,也就離席了。
擔心此人是探子,陳沐也不敢再靠近,遠離了林家之後,便躲在小巷子裡,想等着宴席結束,再去找林晟商談。
陳沐是個耐得住的人,在小巷子裡一等就是天黑,丟了菜籃便走了出來。
此時林家的流水席早已撤掉,家僕正在打掃,彷彿白日裡熱鬧的餘溫仍舊籠罩着,地上一片狼藉,也是見證了白日裡的場面。
陳沐遠遠便看到林家的燈火,正要往前,巷子口卻被一羣人堵住了!
“遭了!難道他們一直在找我?”這些人都是緊身裝束,打着燈籠,光照之下,臉面兇狠,一看就知道不是庸手!
陳沐趕忙縮回暗處,放眼一看,這才鬆了一口氣,因爲這羣人確實堵住了巷口,不過卻不是爲了封堵陳沐,而是另有其人!
白日裡與陳沐搭訕的中年人,正被這羣人圍着,但聽得有人朝他說道:“大佬倌,我家老爺想請你過去坐一坐,還望你賞臉。”
那中年人眉頭緊皺:“我今日是來林三爺家赴宴唱戲的,哪裡還能半途毀約。”
原來也是個唱戲的,難怪要介紹陳沐去永和堂了,而且能被尊稱爲大佬倌,可見此人也是梨園名伶,先前說永和堂不敢收陳沐的錢,可就不是說大話了!
見得此人拒絕,那羣人的首領又開口道:“林晟雖然口風不錯,但在我家老爺面前算個屁,老爺讓咱們來請你,客客氣氣,那是面子,你不去,就是不給我家老爺面子了!”
這人說得兇狠,中年人卻呵呵一笑道:“怎麼?你們還想動手不成?”
面對渾然無懼的大佬倌,那人也沒有半點怯懦,抓住大佬倌的領口便威脅道。
“別以爲有點名氣就了不起,唱戲的跟賣屁股的也沒多大差,別給臉不要臉,動手又怎地,得罪了我家老爺,你能走出新會地頭,就算幾個哥哥輸!”
既然確定此人是真的佬倌,而非何胡勇的探子,陳沐又豈能坐視不管,畢竟此人賞識陳沐的天分,不求回報地要介紹陳沐進永和堂,那是真真愛戲和熱心腸的人,這等品格高尚的人,不該受到這種惡人的羞辱!
陳沐當即從黑暗之中走出來,高聲道:“大佬倌,還以爲你到哪裡去了,原來在這裡,讓小弟一頓好找,林三爺可是等你許久了!”
陳沐雖然年紀不大,但經歷過生死,氣度自是不同,甫一現身,也刻意流露出殺氣來,那人當即鬆開了手。
“大佬倌要去我家,你識做些趕緊扯啦!”這些打手圍上前來,也是想嚇退陳沐。
這巷口放着一堆磚木之類的廢料,陳沐早已將一根木板抄在手裡,藏在背後,此時腕子一鬆,木板如巨刀一般點在地上,朝那羣人無懼地回道。
“大佬倌是我林家的客人,三爺正等着,該扯罷的是你們纔對!”
衆人見得陳沐不過是個少年郎,竟然還敢威脅他們,當即哈哈鬨笑起來,而後大聲喝道:“收拾他!”
陳沐可不再是膽小怕事的讀書種子,想起呂勝無爲了救他而被江水捲走,過往偷學的刀法便涌上心頭來,快走兩步,揮起那塊沉重的木板,便是一頓亂打!
這些打手可不敢攜帶武器,力量上佔盡便宜,但身手不行,陳沐手裡的木板可不留情,啪一聲便敲在第一個衝上來的人頭上,木屑四處橫飛,那人的腦殼迸裂,鮮血噴涌!
陳沐卻沒有半分停留,握着剩下的半截木板,又打在了另一個人的膝蓋上,木板啪嗒一聲又四處爆開碎屑!
陳沐將手裡僅剩的木板投擲出去,前頭那人偏身躲過,陳沐已經來到身前,擡起一腳便踢在那人的襠部,又倒一個!
這才呼吸之間,已經打倒了三個,而且手段狠辣果決,剩下的人也是心裡發怵了!
正當此時,早先倒下那人,從廢料堆裡抽出一根木板來,猛然一揮,便打在了陳沐的後背!
“啪嗒!”
木板應聲而斷,木屑四濺,陳沐竟硬生生被打飛出去,仆倒在地!
“呸!馬騮崽下手這麼狠!抵死啦你!”
衆人也鬆了一口氣,那個大佬倌也趕忙往陳沐這邊走來,然而此時,陳沐卻從地上爬了起來!
這一路走來,陳沐受傷也不是三五次的事情,別的本事沒有,抗揍卻是真的,雖然早先穿着寶甲,被火槍打了一擊,但木板平整,受力面積小,看着嚇人,傷害卻不大。
陳沐跟着老道呂勝無習武,整日被藥水浸泡,這等打擊對他而言,哪裡會放在眼裡!
站起身之後,陳沐扭頭看了那人一眼,快步上前,疾行便狂奔,徑直撞入那人懷中,環腰抱住,喝一聲,猛然用力,便與那人一併撞入了那堆廢料之中!
廢料卡蹦蹦倒塌,陳沐再度站起來,那人已經被埋在廢料堆裡,再難站起來!
陳沐額頭也流下血水來,但他只是隨意一抹,而後朝那大佬倌道:“三爺還在等着呢,咱們這就去吧。”
陳沐走過來,朝那一臉驚愕的大佬倌做了個請的姿勢,後者恍然回過神來,便跟着陳沐小心翼翼往前走,打手們卻是再不敢動!
陳沐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扭頭問道:“哦對了,兄弟幾個是哪家的了?”
剩餘的幾個打手見得陳沐血流滿面卻不改色,哪裡敢回答,也是暗自吞嚥口水,心中暗罵道:“碰到個癲得不要命的啊!”
然而饒是如此,他們到底是不敢再攔陳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