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衣昕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垂着眸子,心不在焉,手上卻不停,一步步都置她於死地,他的棋藝當真那麼好麼?
好一個完美的人,只是他的心是死的。
秦衣曇緊緊地皺着眉不語,他是快贏了,但是自內心覺得不安,當下掃視整個棋局,頓時發現一處破綻,急忙挽救,如釋重負。
君零衝他笑笑,伸手落下一子,一子定勝負,那個他早已埋好的陷阱,秦衣曇急於看顯而易見的,卻忽視了隱蔽的,秦衣曇的水平已經是難得的了,倒是輸的可惜。
秦衣曇冷哼一聲,道:“有什麼了不起的?再來一盤罷!”
秦衣臻卻迫不及待地打斷他,喝道:“你已經輸啦!何必再與君零一爭高低?”
秦衣曇當然知道這是姐姐在諷刺他,心下不滿,照例諷刺回去,不悅道:“那又如何?一次不行便百次,我可不求勝過姐夫,只求平局!”他話語間帶着幾分好笑,又帶着幾分期待,說的搖頭晃腦,笑得甚是得意。
秦衣臻當下便紅了臉,啐道:“什麼姐夫?”
秦衣曇微笑不語,反倒去看大姐。秦衣昕一直沉默不語,眼睛卻從未離開過君零,這個姐姐的心思他自然也知道,只是兩個姐姐都是優秀的,卻都喜歡上了那個君零。
他又去看君零,心下一陣好笑,想:這個君零居然比兩個姐姐加起來都好看得多,安靜又好脾氣,一個男人如何生的如此標緻的?只怕有人會動斷臂之想吧?
君零一直是安靜的,下人若是冒犯了他也不怒,和和氣氣的,倒是替下人着想很多,從不發怒,看似的確是好脾氣,可秦衣曇哪裡知道,君零這半年來從未動怒是因爲沒有寒零氣他。
他覺得奇怪的就是君零對大姊的態度。
孃親和若絮姨娘義結金蘭的原因他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他們自然和君零有兩三分相像,大姊和君零最多就兩分像,可是君零對她的態度倒是不同。
自君零的氣質來看,就算有女人在他面前脫光了他也無動於衷,不僅僅是因爲時間聖殿的精神元素斷了他在某些方面的慾望,更是因爲他天性不近女色,他對女人沒興趣——這連一個外人都看得出。可是君零似乎又是刻意和大姊走得近,雖然大姊比君零要年長兩三歲,可是從外面是瞧不出的。
關係好也成啊!秦衣曇倒是很贊成。
可是每每大姊一笑,君零卻立刻皺眉,似乎是極其不滿。
君零似乎是有意要接近大姊,卻在某些時候很排斥她。
奇怪的人……
秦衣曇笑笑,正要打算再來一局,卻不想一道黑影閃過,自對面的亭子飛奔而來,速度之快肉眼難以撲捉。
君零擡起頭,有點詫異地看着楚沉寧氣喘吁吁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是從百里之外趕回來的,他一早便出了門,直到現在纔回來,卻又是爲何這麼着急?
隱隱約約,心底有股不詳的預感。
他急忙起身,迎上滿頭大汗、面色惶惶不安的楚沉寧。楚沉寧似乎是一刻都沒停地趕了回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甚至神情焦急。
君零從未見過他這麼狼狽又急切的模樣,連忙問道:“師尊,怎麼……”
楚沉寧也顧不得什麼形象,一把拉過他,匆匆忙忙地躍進另一個亭子,剩下的三個人詫異地看着楚沉寧這麼慌亂的樣子,面面相覷。
君零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袍,淡淡笑道:“何事這麼急?您又做甚麼這麼慌張?”
楚沉寧一把抓住他的手,捏的他的手生疼,卻絲毫不肯鬆手,君零頓時愣住了。楚沉寧神情之間似乎含有傷痛和無奈,看着君零很久,呼吸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喘氣。院子裡恢復一片沉寂,蒼涼,無聲無息。
他無助又害怕地低低道:“零兒,你聽了先別急,千萬別衝動。”
君零怔怔地看着他,不語,等他的下文。
楚沉寧似乎是猶豫了很久,惶恐又焦急不安,鼓起勇氣般地道:“她,她死了。”
一句話說完,他頓時覺得嘴裡乾澀,心跳得飛快,似乎是要蹦出嗓子眼,他緊張地看着君零,仔仔細細地看着他的神情。
君零盯着他,眸底空了。
死了……
她死了……
死!
那個駭人的字眼一遍又一遍地躍入腦海,如詛咒般唸叨着,以揮之不去的烙印刻在心頭,死死死死死……
那麼空曠,那麼寒冷。失去,原來如此簡單,得到卻難上數千倍。
他晃了晃,臉色慘白,近乎透明,差點沒站穩。
楚沉寧嚇了嚇,趕緊扶住他,慌張又害怕地看着他。君零扶着他的手臂,聲音又輕又軟,如一縷雲,即將隨風而逝,他低低道:“您怎麼知道的?”
楚沉寧舔舔乾澀的嘴脣,盯着他輕聲道:“隱衛得知的,我親自去看了……”
君零閉着眼,不語。
他親自去了嗎?
原來如此,他這麼急就是爲了確定她是生是死?
“嗯,那個,的確是她……”楚沉寧顫抖着聲音繼續道,他何嘗不害怕?看到那個已經腐爛了的屍體後他就覺得天塌了,第一次覺得恐慌。零兒要怎麼辦?他不能瞞他的,他遲早都要知道,他也沒有資格瞞他這件事。
君零沉默着,心如同被掏空般,不疼,就是乾澀,而且空得讓他呆滯。
死了麼?
那個他親手養大的孩子。
那個被玄天軍戲謔成他收養的孩子。
那個把他氣出心臟病的孩子。
那個他死都忘不了的孩子,他一點一點養大的,他的勞動成果,無怨無悔花了四十年在她身上。
就這麼死了?
怎麼死的?找他時被烈陽宗的殘兵殺了嗎?
的的確確,他是失去了心,空曠了半年,如今那顆心又回來了,帶着滿滿的痛苦和折磨回來的,鮮血淋漓,千瘡百孔。
他恨,當然恨。可是那是他的人,她曾經親口說過她是屬於他的。
他以爲他要被她氣死的,可是卻不料她趕在他前面死了。
死,原來這麼簡單。
她痛麼?
死前沒有見到他一面,她會遺憾麼?
是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死了,而他的心也死了。
當真如此簡單!
什麼都說不出現在的感受,不是掏空,不是極痛,是麻木地死去了。
他一直以爲自己可以平靜對待有關她的噩耗的,卻不想心臟是第一個出賣他的,第二個便是整個身體。
他眼前一黑,腦子隨着劇痛瞬間被掏空,他張口便吐出一口鮮血,身子搖搖欲墜。
楚沉寧大驚,頓時也是慌了手腳,他沒有料到君零會是這種反應。剛要喚他,卻見他眼一合,倒了下去。
鮮血如花婉然綻放,朵朵妖豔,朵朵致命。空無之中的疼痛,沒有一分一毫是真實的。
往事皆浮於現,沉醉大夢猶不醒,數載不回終得空,不留分毫。
恩怨皆從於心,初醒大夢尚無怨,無心忘情恨得淚,曾留一息。
沉醉之中低低一嘆,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許是一個虛幻不真實的夢。
何苦來?
他愛的不過是四十年的空虛罷了,收筆於天涯相隔的思念和無望。奢望,不過是三塵九世第一世的被動者的一切罷了。
那幾句話放在兩人身上,都很合適。
楚沉寧是徹徹底底地後悔了,他後悔告訴君零那死丫頭居然已經死了。
晚點知道的話,會不會好一點?
楚沉寧端着一碗湯藥,手痠得都痛,無奈至極,又一次吃了閉門羹。
君零自醒來後就一直坐在牀上,和離開藥王峰時一樣,失神地盯着窗外已經沒了葉子的數,一動不動。
楚沉寧忍無可忍,道:“你能不能說句話?”
風素衣緊張地看着兩個人,聽到消息後她也擔心,擔心他受不了。結果他不哭不鬧,安靜得很,昏迷了三天,醒來後坐了兩天,也不吃飯,她搞不明白,那棵樹真的有那麼好看麼?
君零回過頭來,第一次看着他,眸色黯淡無光,深處的猩紅也已經散得一乾二淨,楚沉寧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他的眸子,嘆了口氣——看樣子紅瞳血丹是沒用了,藥效在他這次昏迷期間就已經抹去了。
君零雖然是看着他的,但是瞳孔似乎是渙散的,烏黑卻淒涼。他也沒有束髮,也沒有披上外衫,在風中平靜地坐着,身子卻如同樹枝頭的枯葉,隨時都會落下,默默地死在塵土間。
半晌,他垂下眼簾,不怒不喜,輕輕道:“九兒呢?”
楚沉寧心口一沉,似有千百斤石塊壓上來,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吸了口氣,艱難地道:“你先別急,那個,那個人應該不是她……”
君零不爲所動,淡漠道:“何出此言?”
楚沉寧頓時臉一紅,想起隱衛昨夜哭笑不得地來找他,告訴他一件能劈死他的事情。他停了停,訥訥地道:“死者是個,是個,呃,是個男的……”他聲音越來越小,小得像個蚊子嗡嗡叫,楚沉寧搓了搓手,不安地看着君零。
“寒零應該是偷偷和那個人換了衣服,然後,然後殺了烈陽宗剩下的一千多人,隱衛已經確認了一個古城裡上千屍體的身份……”他訕訕地小聲道,繼續說,“聽當地居民說,有個穿黑衣服的人自稱是殺了寒零和烈陽宗餘孽的人……那個人,那個人最近在外面好像很猖狂的,名聲大噪……”
君零突然冷笑起來,道:“那人叫什麼?”
楚沉寧突然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又回身端起湯藥,開心道:“那個人姓君,叫君尋悔,百分百是假名字,你覺得是誰?”
君零別過眼去,一臉漠然,楚沉寧愣了,他對君零的反應相當驚訝,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問:“難道不是她麼?”
“尋悔,好名字。”君零不爲所動地讚歎,譏諷地笑笑,“誰給她起的?”
楚沉寧頓時明白過來,啼笑皆非,“她不能說自己是君九兒啊,誰都知道君九兒是你妹妹,她若……”他心情本來是好起來了,但話還是沒有說完,便被打斷了。
“誰說她是我妹妹?”君零回過頭來,淡淡一笑,緊緊地盯着他,嘲諷地冷然道。
楚沉寧一呆,端着藥碗的手猛地一抖,心卻如墜谷底。
他一直都以爲他原諒她了。
他難道不是因爲她的死訊才吐血暈過去了麼?
君零掀開被褥,翻身下牀,拾起衣服便穿,瞧着楚沉寧失神的樣子,他又淡淡道:“我沒有妹妹。”
沒有妹妹!
楚沉寧一個激靈嚇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什麼意思!
也是了,他自己一向也不喜歡那個女孩兒,現在又何必爲她心酸?還是說他是在爲君零的冷漠心酸?
他一直覺得,他可以不原諒她,但是怎麼可以不認她?
她若知道了該怎麼辦?不說別的,至少烈陽宗剩下的一千四百人就是她殺的,自上次見面來看,寒零還沒有那個實力,如果按照正常情況來看,寒零若要到那個實力,怎麼也得再練六七年。
她經歷了什麼他無從得知,可是他卻爲什麼那麼冷漠?他沒有爲她考慮過麼?
是了,君零骨子裡應該還是冷漠的,對於平凡的生命他都視爲螻蟻,甚至不屑於珍惜一個生命,他嗜殺。
楚沉寧又嚇了嚇,若要這麼說,他是不是要持劍殺了她?
四十年來他一直覺得他還是好的,這麼看來他遲早要變成殺人不眨眼的修羅。帝君皇是能給予他控制生命權利的封熒,他如何會不喜歡?
真的恨到那個地步了?
楚沉寧心裡亂成一團麻,想要說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得呆呆地看着君零穿好衣服後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冷血,無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