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主任和施紅旗敬過了酒後, 又有其他人向李文斌和翠蘭嫂敬酒。一桌人嘻嘻哈哈地說了些向新人祝賀的話, 不覺得間, 沖淡了剛纔林蔓奚落孫主任和施紅旗所帶來的尷尬。
酒宴後,李文斌和翠蘭嫂站在門前,一一向來喝喜酒的人告別。
林蔓本來坐在裡屋陪李淑華說話。她猛然聽見樓下李文斌在送盧愛華。
“盧大姐,慢走!”
林蔓忙向李淑華告辭, 匆匆地奔下樓,追了出去。
冬天的夜晚總是漆黑而寒冷的。人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咯吱咯吱, 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路燈的光亮雖然耀眼,卻沒法照明所有的路。冷得刺骨的小風拂來, 光亮被吞噬進了濃重的夜裡,要想再有光亮, 人只能加緊腳步, 趕到前方另一個路燈底下才行。
林蔓追出去了一段路, 終於見到了盧愛華的背影。
“盧副科長!”林蔓喚了盧愛華一聲。
四下裡靜謐無聲, 林蔓隨口的一聲喊,顯得格外真切, 一下子傳了很遠。
盧愛華站停了腳步, 轉回身:“你是?”
盧愛華一臉陌生地看向林蔓。如若不是確認改試卷的人是盧愛華,林蔓僅憑她這充滿疑惑的問話,險些真信了她不認識自己。
此時此刻,林蔓站在一處明亮的路燈下。盧愛華站在前方的黑暗裡。這樣的情況,倒是像極了她們兩人的境況。一個在明, 一個在暗。
林蔓走出光明,進到黑暗裡。頃刻間,盧愛華看不清她的面目表情,唯能注意到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犀利閃着寒光。
“盧副科長,我們以前見過面嗎?”林蔓單刀直入,想測試一下盧愛華的反應。在她看來,反正她現在明處,該暴露的東西已經暴露得差不多了。而盧愛華又是一個不露聲色的人,林蔓就索性徑直拿話刺激,只爲得到她一些反應。
盧愛華看了看林蔓,忽的恍然大悟道:“你是化驗室的小林同志?剛纔我們不是在李科長的酒宴上見過嗎?”
林蔓輕笑:“我不是問您這個。我是想問您,在今晚之前,我們見過嗎?”
盧愛華道:“當然見過了!去年你拿優秀先進個人,今年年初雷鋒彙報演出,你上臺領獎的時候,我可就坐在臺下,怎麼會沒見過你。”
“哦?就這些嗎?”林蔓進一步試探。
盧愛華道:“當然了。不然,還能有什麼?”
盧愛華總不應話,神色不溫不火。林蔓索性再將事實剖開一些,拎到盧愛華面前,笑問道:“當然有了。比如,我是不是哪裡得罪過您?”
盧愛華笑了,她的眼角皺出了幾道紋路,乍一看慈眉善目,可細細的一辨,又讓人不禁覺得其中有些奸滑。
盧愛華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回道:“我們兩人都不認識,你怎麼會得罪我啊!”
說罷,盧愛華轉身離去。
林蔓站在原地,望着盧愛華的背影,回想剛纔盧愛華的一系列表情。
從頭到尾,盧愛華的神色上沒有出現過任何異樣。每一個問題,她都回答得恰到好處。而當回答林蔓愈顯無理的問題時,她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悅。乃至於她離去的背影,都依舊是不疾不徐。那樣子,就好像她隨時準備着林蔓再次叫住她,一點也不介意繼續回答林蔓的其他奇怪問題。
這果然是一個難對付的人!整個人簡直就是嚴絲合縫,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麼會在供應科幾起幾落呢?
林蔓懷着對盧愛華的種種疑問,緩緩地邁步回家。
已經是夜裡10點。這個時候,整個廠區的人多沉入了夢鄉,除了巡邏的保安隊以外,少有行人會在外面走。
林蔓走着走着,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腳步聲迎面而來,距離她越來越近。驀地,她站停了腳步,因爲她看清了迎面而來的人。
王倩倩走到林蔓面前。她看見林蔓,一臉驚愕,因爲她同林蔓一樣,也沒有料到會在這個時候碰見對方。
同一時間,林蔓打量了一下王倩倩,王倩倩也打量了一下林蔓。
王倩倩早沒有剛進五鋼廠的意氣風發了,而林蔓呢!也少了當初在化驗室混得風生水起的一臉朝氣。兩人皆是一樣的頹喪。頃刻間,當她們望見彼此的神色中有同自己一樣的衰氣時,往日的糾葛與矛盾一下子全煙消雲散。
甚至,林蔓忍不住笑了下,既笑王倩倩,也笑自己。世事實在無常,哪裡想到,有一天她竟會對王倩倩同病相憐。王倩倩也沒忍住,跟着笑了。她怎麼都沒想到,竟會有這麼一天,她看見林蔓同她一個樣之後,心裡竟沒有一絲半點的幸災樂禍。恰恰相反,她居然還有了些惺惺相惜的錯覺。
不遠處的路燈打下一片朦朧的光亮。
林蔓和王倩倩並肩而行,走向前方的仿蘇樓。
“年初的時候,我聽說你跟安景明去了省城,還以爲你就此要當官太太了呢!”林蔓悠悠地說道。
王倩倩笑道:“我聽說高廠長夫婦要認你當乾女兒時,也以爲你就此要飛黃騰達,勢不可擋了呢!”
雪地上的腳印再不是孤單單的一雙,而變成兩雙。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腳步聲多了起來,聽在耳朵裡,總算沒那麼孤清冷寂了。
酒席上的飯菜多是吃不飽肚子的。纔不到半夜,林蔓又餓了。她從地窖裡拿了些菜和肉,打算弄個鍋子吃。爲讓鍋湯更鮮,她用壓力鍋將大骨頭棒子急燉了一個小時。當時間一到,她卸掉蒸汽,打開鍋蓋,濃郁的骨頭香味就飄了出來,盈滿了整個屋子。鍋裡,湯花雪白,幾根大骨頭棒上的肉已經燉得酥爛脫骨。
從櫥櫃裡,林蔓翻出了一個銅質火鍋。
因爲仿蘇樓不允許燒煤爐,爲了冬天還能吃到鍋子,她不得不用工業券在江南的百貨商店裡買了一個黃銅火鍋。
王倩倩幫着將炭燒紅,用鉗子一一地夾入火鍋底座的孔裡。不多會兒的功夫,火鍋裡的湯就滾開了。
林蔓和王倩倩對着冒香氣的火鍋,各坐在餐桌的一邊。一會兒,林蔓夾新鮮的白菜涮進鍋。一會兒,王倩倩涮切成薄片的牛肉。昏黃的燈光下,湯花裡牛肉片、白菜片、豬肉片上下翻飛,冒着滾滾的熱氣,香味四溢。
“到了供應科,你還是總像以前一樣遲到早退?”林蔓夾了一片牛肉進小碟。小碟裡是蘸料,香油麻醬配蔥末。肉片裹挾蘸料入嘴,香麻滿口。
王倩倩搖頭:“怎麼可能。供應科裡各個是人精,再加上外面多少人盯着裡面的位置,稍微讓人抓到一點把柄,就得走人。你不好好幹這份工作,外面有的是人願意好好做。”
林蔓道:“那你終於好好工作了?”
王倩倩道:“那可不是。尤其是從省城回來後,我學你的樣子,別人不愛乾的活,都攬過來做。少說話,多做事。我生怕讓人揪到錯處,幾乎天天加班,總是超額完成工作。”
林蔓不解:“既然這樣,你怎麼又讓人停職了?”
王倩倩嘆氣道:“還不是那個盧愛華麼!我就是栽在她的手裡。”
又是盧愛華?
林蔓饒有興趣地問:“怎麼回事,說說!”
王倩倩道:“你知道她最厲害的一點是什麼嗎?那就是她對你做了一切,可是回過頭來,你根本說不出她一點壞處。唉,只怪我太小看她了,哪成想她根本不簡單,裝的親切待人,其實暗地裡使刀子。”
說到這裡,王倩倩喝了小半杯酒。重重地放下酒杯,她擺了擺手道:“算了算了,不提她了。反正,我對她算是沒辦法了。”
“你舉報過她?”林蔓漫不經心地問。她眼皮也不擡,專心夾鍋子裡的菜。
王倩倩訝異道:“你怎麼知道?”
林蔓輕笑:“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渠道。你舉報她什麼?”
王倩倩道:“我舉報她奢侈浪費,私藏一塊勞力士的手錶。”
林蔓輕笑道:“政治科派人來查,結果一定是你誣陷她,然後你就是失去了升副科長的機會。”
王倩倩不可置信道:“你怎麼知道這事?”
林蔓又道:“我不光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後來又舉報了幾次,每次你都成竹在胸,可每次盧愛華都能澄清罪名。而你又誣告了她兩次的結果,就是你現在的下場,接受停職調查。”
王倩倩放下筷子,身子前傾:“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林蔓放下筷子,笑對王倩倩道:“都是猜出來的。因爲以盧愛華那種滴水不露的性子,是不可能輕易給你抓到把柄,讓你去舉報她的。所以,你舉報她的罪名,八成是她故意放給你,然後引你去誣陷她。”
王倩倩豁然開朗道:“我說呢!每次她怎麼都那麼淡定,一點也不怕政治科的調查。”
驀地,王倩倩警惕地看向林蔓,話鋒一轉,冷冷道:“對了,你怎麼知道盧愛華做事滴水不漏,你認識她?”
林蔓笑道:“我只是見過她一面,對她並不算認識。”
王倩倩問道:“那你爲什麼對她?”
林蔓拿起桌邊的一瓶二鍋頭,倒滿王倩倩面前的杯子:“實話對你說!我現在這個樣子,八成也是她的傑作。”
“真的?你和盧愛華?你們兩個爲什麼……”王倩倩感到意外之極。
林蔓搶斷了王倩倩的話:“算了,我和她的事就是另外的事了,現在多說無益。總之,我們兩人的敵人現在是一個人,不是麼?”
王倩倩略想了一下,點了下頭,承認道:“是啊,過去的事多說無益。“
王倩倩若有所思,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一時間有些失神。
林蔓繼續道:“對了,盧愛華之前從科長降到副科長,又從副科長降到普通科員,你知道是因爲什麼嗎?“
王倩倩道:“這事我打聽過,但是滿科室的人也都不知道。“
林蔓點了下頭,將這事暫放一邊,轉而又對王倩倩說道:“怎麼樣,我們聯手對付盧愛華,你有興趣麼?還是,你打算就一直這樣下去?“
王倩倩興奮道:“你有辦法?”
林蔓笑道:“你還能相信我?”
王倩倩不以爲意道:“反正我都這樣了,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就當我下注買豹子,買你能收拾了那個盧愛華。”
林蔓微微一笑。
就這樣,林蔓和王倩倩的統一戰線算是初步達成。
當菜吃過一半,林蔓八卦心起,好奇地問王倩倩:“怎麼你從省城回來,整個人好像變了一個似的?”
王倩倩沉默了半晌,長嘆了口氣道:“經過那次事情,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林蔓道:“什麼事?”
王倩倩道:“人的手裡一定要有權力,而仗着一個有權力的人,倒不如把權力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只要能做到這點,再幸苦都值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眼見着鍋子就要見底了,王倩倩忽然對林蔓說道:“你幫我回供應科!如果你能幫我坐上副科長的位置……”
林蔓笑道:“我能有什麼好處?”
王倩倩笑道:“我可以以副科長的權力,把你從化驗室調到供應科來。你該知道,這可是全廠最好的科室。”
“那好,一言爲定。”林蔓給自己滿上了一杯酒,又給王倩倩滿上。
王倩倩主動與林蔓碰杯,笑道:“一言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