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燕留在藥鋪裡幫工,除了上山採藥以外,多餘的時間都用來向周胥學識字。
聽聞她還在給那位沒了音信的郎君寄信,孟娘子和東家都是勸她不要太上心,以免教那薄情郎給騙了。
蘇燕始終是相信莫淮不會騙自己,他說要娶她的時候,即便天黑着眼神都是在發亮,連語氣都那樣情真意切,騙人怎麼能做到那麼像?
身邊人見她死心眼,漸漸地也不勸了,萬一蘇燕說的是真話,他們豈不是做了棒打鴛鴦的惡人。只有周胥似乎對她熱忱於寫信的事不置一詞,只要她來請教都很樂意幫忙。
本來這樣安生一段也很好,然而過了不算太久,張大夫拖人給蘇燕傳話,說她的狗不見了。
蘇燕只好回到馬家村,滿村子尋狗,田裡和山林子都找遍了,怎麼喊也不見大黃回來。
大黃還是張大夫在她母親死後送給她的,一直養在身邊看家,不知爲她趕走了多少心懷不軌的人。蘇燕對大黃感情深厚,自己能吃上肉也絕不會虧待了它。
從前即便是隔着很遠,只要聽到她呼喚,大黃就會飛快地跑到她身邊,然而這次她找了一整日,仍是半點蹤跡也沒見到。
直到天色漸晚,有看不過去的村民才悄悄和她說,昨日看到馬六和他爹拖着一個大布袋子回家去,那布袋子還在往下滴血,逢人問了就說在山上逮的野豬崽子。
可誰不知道,馬六向來是遊手好閒,連鋤頭都不拿幾次的人,那野豬跑得多快,他們幾個人都抓不住,憑着一個馬六和他的癆病爹就能抓到了?
蘇燕聽完這番話,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往頭頂去了,直愣愣地站着簡直要喘不過氣來,等平復過來後仍覺得怒火燒得旺盛,恨不得現在就去將馬六一家子碎屍萬段。
村民說完,又勸她:“你找上門了,他們一家子潑貨哪能承認,反將你打一頓,這事也只能吃個悶虧……”
蘇燕和她道了謝,回家去找了張大夫說明此事。張大夫年紀大了,又瘸又瞎,只能勉強替她照看着,如今狗丟了自責不已。
“都怪那無恥的一家子,怎麼能怨到你頭上。”蘇燕寬慰了張大夫幾句,臉色仍舊陰沉沉的,緊握柴刀一副要去跟馬六拼命的模樣。
“也沒法子,現今你的狗是指定叫他們給吃了,要也要不回來……”
不僅要不回來,還沒地方討說法。只要他們抵死不承認,蘇燕也拿他們沒辦法,反正是沒臉沒皮的,也不在乎受人白眼。
蘇燕也知道這個道理,可她死活咽不下這口氣,陪她多年的狗儼然是一個家人了,卻叫人活活打死給喂進肚子。哪有家人被打死,她還能忍過去的道理,不就是看她孤苦無依沒人撐腰,如今家裡的男人一走,忙不迭地來欺負她。
等回了家以後,她將冬衣的暗袋給拆開,將裡頭一個玉鐲子給拿出來。這本來是她阿孃給她攢下的嫁妝,蘇燕當初餓得喘不上氣也沒想過把這鐲子給賣了,現如今卻總覺得要給自己掙口氣,否則就是死了還要念着這些憋屈事兒。
變賣了玉鐲子以後,蘇燕換了四貫錢回來,去找街市上開豬肉鋪的兩兄弟,出錢託他們去幫自己教訓馬六。
兩兄弟生得膘肥體壯,天熱後敞了衣裳在攤子前剁肉,油亮健壯的肉跟着砧板抖動,隨着剁砍聲讓人心生畏懼,整條街市都不敢招惹他們。
蘇燕是鐵了心要教訓馬六,爲了撇乾淨自己,出的錢也就多了些,雖是髒活,二人答應得也算爽快。
玉鐲子賣了以後,蘇燕還剩下不少餘錢,仔細存起來再不敢動,等回頭再買了香紙去她阿孃墳前祭拜。
肉鋪兩兄弟辦事也十分利索,蘇燕在藥鋪幫工的時候,聽說了馬六在街上喝得爛醉,不知招惹了誰被套麻袋打斷了腿,如今正在衙門哭訴,一家子都在那邊鬧,又找不着人,縣令聽得心煩讓人把他們丟出去了。
打人的下手不輕,馬六後半輩子只能拄拐。
蘇燕正在抓藥,聽到這話恨不得大笑幾聲。本來還心疼那半貫錢的她現在渾身舒暢。
連東家都能看出她的高興來,打發着她去周胥家送藥。
蘇燕去的時候周胥還在學堂教書,走近了能聽到幾聲鬆散無力的讀書聲。
所幸她也不急着回去,給周胥打了個招呼,便去後院替他將藥煎上了。
周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年輕時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身上也有幾分傲氣在,蘇燕看向她的時候,她正坐姿端正地在廊下曬太陽,面對蘇燕的好意連眼皮都不擡一下。
蘇燕也無所謂周胥她孃的看法,煎好藥起身就走,
等周胥趕回來的時候,才發現人已經不見了,便看向他的母親,問道:“已經快晌午了,阿孃爲何不留住蘇燕用飯?”
老太太睜開渾濁的眼,面上皺紋如一道道溝壑,薄脣吐出來的字語也有幾分刻薄。“上不得檯面的粗鄙丫頭,總叫她來作甚?”
周胥忍不住皺了眉,說道:“燕娘只是出身不好,爲人卻是挑不出錯的,何況她還幾次幫着送藥來……”
老太太眼神一下子就凌厲了起來,說道:“你當我沒打聽過不成?娼婦生的野種,連爹都不知道是誰,在窮山溝里長大,也不知讓多少髒漢子摸過,前些時日還跟一個外鄉人攪在一起,現在叫人騙了身子,轉過頭就想勾引你!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不知廉恥的女子。”
這一連串的話說出來,連周胥都黑了臉,不耐道:“母親不必聽着這些編排人的話,燕娘並非是這樣的人。”
他語氣一頓,接着又說:“何況燕娘救的那外鄉人未必是什麼騙子,說不準日後就會回來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不過是長得有幾分姿色,你若上進些,就該好好增進學識,投去望族做門客,日後若得了賞識,即便是主家的娘子,那也不是娶不得,目光何以如此短淺!”老太太說得義憤填膺,一時間竟咳嗽起來,周胥雖心中不悅,卻還是走去給她拍着背順氣。
“孩兒不是目光短淺,阿孃日後就明白了……”周胥面色沉着,沒有再多說。
——
藥鋪來人不多,東家索性讓蘇燕去採藥,自己留在鋪子裡照看。一直到天色將晚了她纔回去,正瞧見門口圍着好些人,嘈雜一片也不知在吵鬧什麼。
等她走近了,才發現孟娘子和東家正掐着腰罵人。坐在藥鋪門口的就是馬六一大家子,哭的哭鬧的鬧,馬六則慘白着一張臉被他爹孃架着,連站都站不穩。
蘇燕還沒擠進去,就被馬六的親戚給瞅見了,指着她大喊:“小娼婦回來了!逮住她送到官府去!”
蘇燕忙往後退了兩步,冷着臉說:“我還當哪來的狗吠,原是你們一家子,難怪沒臉沒皮堵着人家店門口吵嚷。說話可是要講證據的,還以爲官府是你家不成?”
馬六他娘立刻扯着嗓子哭喊:“肯定是你找了相好的來打傷我家六郎的腿!要不然怎麼不敢回去!你個不要臉的,我今日非要打死你!”
孟娘子和東家將蘇燕拉到身後,拿着掃帚鋤頭堵在門口,如同兩個門神一般威風地站着。“你是哪兒鑽來的老潑婦,敢到我家鬧事,想去官府?好啊!我現在就領你去,看縣令抓誰!”
方纔欺負蘇燕時正威風的幾人頓時就沒聲了,神色怯怯地望了孟娘子一眼,又強撐着氣勢說:“她找人打傷我兒,這帳不能就這麼算了!要麼跟我們去見官,要麼就做牛做馬,一輩子照顧我家六郎!”
蘇燕忍不了了,走出來狠狠啐了他一口:“當真是老不死的腌臢東西,你兒子豬狗不如,這種話都敢說,也不怕口舌生瘡爛了你的嘴!”
蘇燕牙尖嘴利半點不落下風,氣得馬六一家子漲紅了臉,上來就想硬扯她,場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馬六一家分明是找不着害他兒子的人,又不想就這麼過去了,便死活將罪名按在蘇燕頭上,看她孤苦無依就當她是個沒人護着的,想硬搶了她回去給馬六做媳婦。哪知蘇燕時常來送藥,跟街坊的人也混了個面熟,衆人也不會真看着他們硬將她帶走。
這一家子打起架來又扯又掐,被蘇燕打了一巴掌就開始扯着嗓子哭嚎。
“非要說我讓人打你兒子,你倒說說我好生讓人揍他做什麼?怕不是你們自己做了虧心事,纔會招人報復!”
蘇燕說完,他們又是惱羞成怒地撲上來,一直到官府來人才將他們轟走。
等人慢慢散了,東家和孟娘子安慰了蘇燕兩句,她覺得是自己給二位添了麻煩,連忙道了幾次歉。好在東家也不放在心上,只罵了馬六他們幾句便過去了。
誰也不曾想,第二日馬六他們一家子又來了,不做別的,就坐在藥鋪門口,見到蘇燕就罵,但凡有人進店抓藥,就要說些污她名聲的刻薄話。
到底是比不過這家人不要臉面,蘇燕也不好誤了東家的生意,想着先回村子裡避一避。孟娘子卻先一步替她找了周胥,聽聞此事後周胥也沒有猶豫,從後門去見了蘇燕,說道:“你若回了村子,身邊也沒個人護着,他們只怕更要變本加厲地欺辱你。若不嫌棄,先去我家住一陣子吧……”
見蘇燕猶疑不定,孟娘子和周胥又勸了幾句,這才叫她點了頭道謝,當晚就揹着包袱去了周家。
周老夫人雖不大待見蘇燕,卻也沒當着她的面說出什麼難聽話。只是蘇燕雖孤苦,卻也不是個看不懂眼色的,面對這樣不加掩飾的輕蔑,還是無法做到忽視。
在周家住着的幾日,蘇燕幫着整理菜園子不說,還洗衣做飯替老夫人煎藥,倒是半點沒換得她的好臉色。而且周老夫人見到周胥教她寫信便不耐煩極了,好似她佔了她兒子的便宜一般。
蘇燕如今回不去家,又不好去藥鋪添麻煩,留在周家太久也不像話。
她在信裡和莫淮抱怨了這些事,落筆後才覺得心中空落落一片。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這話是說給誰聽,如今連收信人的死活她都不知道了,更難以盼到什麼回信。
周胥溫和有禮,可她總覺得彆扭,只能時常找採藥爲藉口偷偷回去。
已經入了冬,河邊的蘆花被寒風拂動,翻飛如雪浪。蘇燕臉頰凍得微紅,頭髮上覆了一層雪似的白。
張大夫裹緊了衣裳,聽她念叨着自己的心事,冷不丁說了句:“那你怎麼不去找他?”
正碎碎唸的蘇燕忽然就沉默了,扭過頭盯着他看,語氣很是驚訝:“那可是長安!”
“長安又不是皇宮,你怎麼就不能去了?”
她本來一直盼望到長安去,等有人真說着讓她離開雲塘鎮,去長安看看的時候,她卻又開始躊躇。張大夫看穿了她的想法,喃喃道:“左右你也無牽無掛的,連狗也沒了,還不如去長安看看你的心上人是死是活,也好做個了結……再不濟也能去尋你的親人。”
張大夫的三言兩語便挑起了蘇燕的念頭,想到去繁華的長安,她有些膽怯,卻又忍不住帶着些期冀,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一個人嗎?”
“這麼多年你不都是一個人過來了?”
蘇燕攥緊手指,吸了吸凍紅的鼻子,說道:“你說的對。”
“那我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