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蘇燕從未聽過, 常沛說起這些,她彷彿是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根本無法將這個人想到徐墨懷的身上。
什麼郭皇后王皇后, 就像一團纏繞在一起的線, 她幾乎要理不清了。好在常沛大概是不願與她交代什麼, 說得極爲簡單明瞭, 至少讓她知道徐墨懷曾因撞破生母與人歡好, 爲了將此事隱瞞下去而殺害了同父異母的弟弟。
那先皇后和長公主是怎麼死的,何況這跟常沛有什麼干係,他好端端爲何要背叛徐墨懷?
蘇燕內心疑慮重重, 實在忍不住,便繼續纏問道:“那你又爲何要背叛他, 即便他冷血無情, 也始終與你有情分在, 一直以來也待你不薄。”
李騁打算放蘇燕走,常沛卻沒想過留着她的命。對於徐墨懷的死訊, 他心中仍感到忐忑不安,可事已至此,無論徐墨懷是死是活,他都沒有了回頭的路。而蘇燕既然徐墨懷心心念唸的人,讓她陪着他一同死, 也算他看在彼此情分上最後能做的一件事。
“因爲他查出了當年的舊事, 已經對我起了殺心。”常沛摩挲着扳指上的紋路, 盯着蘇燕的臉像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
等出了行宮, 他便會讓人勒死蘇燕, 對外稱是殉情,好送她去跟徐墨懷的焦屍合葬。
蘇燕聽得雲裡霧裡, 半點沒弄清楚他的意思。
常沛想着她快死了,本不打算與她說那麼多,可見她如此沉默,又忍不住說道:“王皇后回宮後又誕下一子,彼時徐墨懷已成了郭皇后的繼子,而郭皇后失勢,王氏一族壯大,他唯恐自己的弟弟威脅到他的太子之位,狠心毒殺了親弟弟。王皇后去找他爭執,當夜便暴斃在他的寢殿,次日一早,長公主也自縊而死。”
蘇燕聽得瞠目結舌,愣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說什麼。她一直覺得徐墨懷應當極爲愛護自己的家人,爲何在常沛口中又成了爲權勢不擇手段殺盡手足的瘋子。
事到如今,她還是不大願意相信,沒什麼底氣地問:“其中是否有誤會……倘若並非如此。”
常沛冷笑一聲,並未再理會她的話,徑直帶着她出宮。蘇燕掀開簾子,又問:“既如此,如今是要放我走嗎?”
“蘇美人便不想去看一眼陛下的屍身嗎?他如此寵愛你,又是因你而死,要離開何必急於一時。”
蘇燕聽到他說起屍身二字,彷彿被什麼人扼住了咽喉,呼吸都變得不通暢起來。她總覺着聽起來十分不真切,就跟在做夢似的。徐墨懷如同惡鬼一般纏着她,將她禁錮在牢籠中無法逃脫,如今忽然說他死了,她反而覺得無比虛幻,站在牢籠的出口遲遲發愣,不敢邁出第一步。
她不敢看,她後半輩子一定會整夜整夜地做噩夢。
“我不看了。”蘇燕不敢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害死了徐墨懷。她這輩子都沒殺過人,即便是她恨死了徐墨懷,也沒動過要殺了他的念頭,不僅僅是她怕死,更是因爲她膽小怯懦,即便將刀子遞到她手上,她也不敢將刀刺進徐墨懷的心口。
她不知道徐墨懷死了,朝堂會不會大亂,下一位新帝是不是個明君。
當年去寺裡,小沙彌告訴她因果輪迴,作惡的人自有業障,她聽不懂,卻也能隱約明白,做了壞事即便是死後也有報應。她殺了自己的孩子,又害死了徐墨懷,等死後去了陰曹地府還要得到懲罰。
蘇燕惶恐又疲倦,幾乎不敢再往後聯想。
李騁追過來找她的時候,他們離宮門已經近了。
李騁坐在馬上,敲了敲馬車的車壁,問她:“蘇燕,你要不再想想,倘若你跟了我,日後可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況我從不拘着女人做什麼,只要你不與外面的野男人廝混,做何事我都不會阻攔。”
這類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換做是從前忍飢受凍的蘇燕,興許會頭腦一熱跟着他走,然而如今遭遇這麼些亂七八糟的事,她只想離這些人越遠越好,她就做個好好的庶民,不愁溫飽一輩子安定地過日子,再不用提心吊膽。
蘇燕從小窗探出腦袋,語氣堅決道:“你言而有信,還請放過我吧。”
李騁只是有幾分賞識她,也不是什麼非她不可。屢次被駁了面子也會心生不滿,如此便不想再自討沒趣了。
然而他正想再說上幾句的時候,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響動。
李騁十五歲便跟着父親征戰沙場,什麼動靜聽不出來,幾乎是霎時間臉色便黑了下去,忙喊道:“都往回退!”
常沛扯住繮繩,也看到了朝着宮門趕來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宛如一片朝着他們壓過來的陰雲。
馬蹄聲交錯,彷彿是暴雨擊打鼓面,發出令人心神爲之一震的聲響。
他們隔得正遠,尚未看清打頭的是誰,常沛已經回頭怒罵李騁了。“來者是何人!”
常沛面色慘白,立刻吩咐人緊閉宮門,想法子另尋小門逃走,另一批人則留下打探清楚。
馬車中的蘇燕察覺到異常,探出身子想要詢問清楚,被李騁一把推了回去。
他握着繮繩的手極爲用力,語氣卻帶着點慌亂。“應當是徐墨懷一派的舊部,他早就死了,一羣人不成氣候,又有何懼。”
洛陽分明是王氏把控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傳到他們耳朵裡,如何人都到了宮門前他們才知道。
突如其來的兵馬將行宮團團圍住,常沛的人手在此刻宛如螳臂當車,只好四散着逃難,去尋找行宮中的出口。
倘若當真是徐墨懷的舊部還算小事,李騁的人馬不需太久便會趕來解圍,常沛同樣早在洛陽備好了人手。
很快去打探的人慌張追趕上來,常沛聽完後面色陰沉到可怖,望向李騁的目光彷彿要將他吃了一般,呼吸都變得粗重了起來。
“無知豎子!蠢貨!混賬東西!”常沛連罵了好幾句,李騁的面色也要繃不住了。
蘇燕看到常沛氣得面色漲紅,幾乎已經得到了答案,驚疑道:“他是不是沒死!”
常沛怒瞪着李騁,鬍子都氣得微微抽動,並未搭理蘇燕的話。
一瞬間,蘇燕如釋重負,可緊接着又不免慌亂起來。是她出賣了徐墨懷,如今他好端端地活着必然要興師問罪,從前那些糾葛也便罷了,如今卻實打實地要害他性命,他如何還能手下留情。
蘇燕心底難以抑制地漫起一陣恐慌,面色不比李騁好上多少。
好在李騁也算經歷過風浪的人,立刻將她從馬車上拉下來,催促道:“不想死就跟着我走。”
常沛辛苦百般謀劃,只因李騁的疏忽功虧一簣,將他碎屍萬段的心都有了,然而事已至此,他竟生出一種聽天由命的淡然來,總歸到了這個地步,他早已沒了逃的必要,不如最後再奮力一擊,與徐墨懷的外祖聯手,與他拼個魚死網破。
李騁從不是負隅頑抗的人,他還年輕,日後總有機會從頭再來,不會同常沛一般蠢到留下等死。
洛陽的行宮中同樣有許多出口,徐墨懷必定來不及堵上所有出路,他依舊能帶着人逃出去。
蘇燕走到一半便後悔了,她若是跟李騁走了,興許死得會更快,不如向徐墨懷求情,告訴他自己的苦衷。然而李騁卻不給她反悔的機會,蘇燕不肯走,他連拖帶拽的將她帶離。
等他們趕到行宮的西門時,果不其然已經有了看守。李騁帶着部下一番廝殺,鮮血四濺,蘇燕一邊躲避,一邊嚇得驚呼,心都要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了,衣衫上都是腥臭的血。
李騁本就瞎了一隻眼睛,如今面上也濺了血,顯得他更像是一個惡鬼。
好不容易在此處殺出了一條血路,李騁拖着嚇到腿軟的蘇燕往外走,正好與一隊趕來捉拿他的兵馬對上。
徐墨懷就坐在其中的一匹駿馬上,背脊依舊挺直着,他衣不染塵,高高在上,俯視着狼狽不堪的他們。
哪裡是什麼焦屍,他分明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傷到。
蘇燕對上他泠然的一雙眼,心上莫名震了一下,彷彿被什麼重重地砸了下去。她收回眼不敢再看他,忽然之間變得無地自容起來。
他分明沒有事,甚至還從容地帶人平亂,那麼這些時日所發生的一切又算什麼。
蘇燕心裡隱約想到了什麼,又不敢朝着那處想下去。
脖頸忽然被冰涼的東西抵住,她不敢亂動,脖子微微後仰,李騁冷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讓我走,亦或是我帶着蘇燕一同死。”
徐墨懷面無表情了好一會兒,目光落在不敢看他的蘇燕身上,緩緩扯出一抹滿是嘲弄的笑。“你憑什麼以爲,朕會爲了一個背叛朕的女人放過你。”
他接過侍從遞來的長弓,手指從箭矢上摩挲而過,彷彿在思量着什麼。
蘇燕緊抿着脣沒有吭聲,她抑制不住地發抖,卻還是將眼淚給忍住了。
“也不知該說你們誰更蠢的好,竟真的相信,朕會將性命交付到一個女人手上。”徐墨懷面上帶着笑,眼底卻是一片漠然。
寧清坊是騙人的話,蘇燕也是他留下來的誘餌。他自幼經歷過數不盡的背叛,自然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即便溫存後情意款款說出的話,也不見得都是發自真心。
分明是七月流火的日子,暑熱尚未退盡,蘇燕卻覺得自己置身寒冬,身上冷得厲害。
路上的時候她還想跟徐墨懷說上兩句好話,此刻卻彷彿成了一個啞巴,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緊接着,她聽到徐墨懷用近乎殘忍的語氣說:“與其讓你殺了她,不如朕親自動手。”
蘇燕終於朝他看了過去,最先看到的是他拉開的弓,以及對準她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