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已經接近午時,朱成翊還沒去往議事堂, 土司府昭華苑花廳擠滿了前來回事的官員。
“白音大人,午逸大人可是身體有恙?”一位胖乎乎的都事翹着鬍子問。
“非也。”
“他尚未醒來?”
“……諸位大人莫急,午大人很快便來。”
“白音大人, 你一個時辰前便這樣說了,可午逸大人依然不曾露面,咱們要不先回去,午膳後再來?”
“諸位大人, 在下開始便說過了, 午膳請諸位留在土司府用,午逸大人不允你們離開……”白音也很疑惑, 一早便去上房看過了,朱成翊呆坐窗前,神色困頓卻不肯休息亦不肯梳洗, 問他怎麼了又不肯說。白音無奈, 這孩子倔脾氣又犯了, 只不知這次又是與誰賭氣……
朱成翊只覺自己心火焚身,壓根無法入睡,昨夜爲了安撫安緹, 便伏低做小賣力討好了大半夜,實在累得不行。安緹很快便沉沉睡去,朱成翊卻怎麼也睡不着了,只覺得漫天的疲憊與失落。
他擡眼看向沉睡的安緹, 在心底問自己,爲何不能索性就這樣放了姑姑呢?安緹是個美人兒,風情萬種,亦深愛着自己,忘記姑姑,自己便不會如此痛苦了。一直生活在仇恨與欺詐的邊緣,做着自己抗拒的事,實在快要把自己逼瘋。
但一想到今後便要白日裡與奸猾的思罕、愚蠢的召赤虛與委蛇,夜間不眠不休地與這美麗又陌生的軀體巫雲楚雨,再也不見齊韻,不聞漢音,三千里地河山永成過往,朱成翊的心裡便空的厲害。自己與安緹好似兩個熟悉的陌生人,除了記得每晚勞心費神的糾纏,白日裡說過什麼卻一句也不記得了,與安緹這樣的女子能有什麼好說的,滿腦子的兒女情長,與她那個荒淫爹果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或許白日裡壓根就沒說過話吧……
朱成翊煩躁地轉過頭,不想再看安緹,明日得尋個託辭搬去書房住,再也不要回昭華苑了。這女子只是個蠻夷,我是朱家嫡長孫,天潢貴胄,怎能爲了一時的安穩便要自甘墮落,苟且偷安,與安緹這樣的女子廝混終身!
那思罕小兒的土司府永遠不可能是我的家,車裡不是我的人生!這樣想着,朱成翊不再看那滿屋的旖旎,利落地起身朝屋外走去,他望着眼前的葳蕤青蘿,冷冽又恣睢,姑姑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
……
夜已深,土司府議事堂燈火輝煌,朱成翊端坐上首兀自玩弄着手中的玉雕核桃,他在等巴拉,白音說巴拉已經快要進城了,有要事相告。
門外腳步聲起,夾雜兵刃相扣聲,嘎吱門開,巴拉大跨步進了屋,滿面風霜。巴拉走近朱成翊身邊,雙手一個抱拳,俯首低語,“稟大公子,屬下連夜快馬奔至武定府關口,從商會館堂口得知,隨駱璋巡視雲南的京官爲樑禛……”
咕嚕轉動的玉雕核桃停了下來,朱成翊直起身,“可知樑禛的行程安排?”
“知曉,張員外家的酒樓接待過樑禛一行,聽隨行的駱家大小姐的婢女說她們隨駱璋先回昆明休整幾日再來車裡與樑禛匯合,可見樑禛是直接來車裡的……”
“樑禛有無向途徑各個州府發送通告?”
“駱璋有,樑禛並無通告。”
“對了,大公子,樑禛今已擢升爲左軍大都督,兼領錦衣衛事務,聽張員外講,他與隨行的駱璋之女駱菀青關係親呢……”
“他可曾娶妻亦或納妾?”
“是否納妾,屬下不知,只是聽說陪侍官員皆以爲樑禛日後定要娶駱家大小姐爲妻的。”
朱成翊噗嗤一聲冷笑,傻姑姑,當天下男人都與我一般容你如此胡鬧麼?他肅然盯着巴拉,“若是樑禛不作停留直接前來車裡,約莫三五日便到,你去知會白音與特木爾勿要再出門了。思罕一家,我這便去安排妥帖,你且替我先喚來夫人,我有要事與她相商。”
巴拉領命,待要退下,又被朱成翊喚住,“勿要告訴齊姑娘任何事項!”
“屬下遵命。”
……
天氣漸冷,農忙已過,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開門節,當地人叫“出窪”,意爲佛主出寺。這是雲南擺夷人特有的節日,對應九月的關門節,同開門節類似,當地人叫“進窪”,意爲佛主入寺。
相傳,每年九月,佛到西天去與其母講經,滿三月才能重返人間。有一次,正當佛到西天講經期內,佛徒數千人到鄉下去傳教,踏壞了百姓的莊稼,耽誤人他們的生產,百姓怨聲聲載道,對佛徒十分不滿。佛得知此事後,內心感到不安。從此以後,每遇佛到西天講經時,便把佛徒都集中起來,規定在這三個月內不許到任何地方去,只能懺悔,以贖前罪。
因關門節爲佛徒贖罪的節日,人們定下許多戒規:禁止青年男女談情說愛和嫁娶活動;和尚不得隨便外出;進奘拜佛的人不能遠離家庭或到別家去過夜;任何人不得進佛屋,上佛臺,拿佛的東西等。直到三個月後,即開門節時,人們才又恢復關門節前的一切天常活動。
許是關門的時間太長,熱情好動的擺夷青年男女們都快憋壞了,每年的開門節總是熱鬧非凡,喜氣洋洋。人們回到奘房向佛懺悔一年來的罪過,和尚們趁此時向青年男女宣傳教義。青年男女們終於可以談情說愛與結婚了,男人們則迫不及待地出外辦事或串親訪友。
這時節是擺夷人娛樂活動最多的時候,放火花、點火燈、放高升都是必備活動,因一年來車裡的變化翻天覆地,百姓富足了,今年的慶祝活動還將加上土司參與百姓巡遊環節,車裡土司府將在開門節當天派出車馬參加百姓的環遊活動,接受百姓參拜。
十六這天,家家戶戶將進窪時擺在佛座後面的東西拿出燒掉,表示佛已出窪,全家男女老幼到奘房拜佛。十七便舉行盛大的“趕朵”活動,因爲這天佛到西天講經三個月後返回人間,所以一大早人們便涌上街頭鳴鑼敲鼓,舉行盛會,迎接佛祖。
酉時剛過,大街上人更多了,因爲土司府的車馬就要出遊了,就在人們摩肩擦踵等得急切時,街盡頭走來一隊軍士,鎧甲錚亮,旌旗招展。
“是土司府的車馬!”
人羣中有人在高喊,人羣被軍士分往道路兩側,空出足夠車馬通行的道路,遠處傳來鑼鼓嗩吶聲,是土司府的禮樂隊,緊接着是儀仗,儀仗後一輛鎏金大馬車由遠及近走過,思罕端坐車上,所過之處迎來百姓的拱手道賀。
樑禛端立街道拐角處的茶樓露臺,冷眼看着這一路的繁華盛景,此次前來車裡,朱成翊只是肅王爺的目標,自己最渴望還是找到魂牽夢縈的齊韻。
一路上他想了許多種齊韻的可能,直接進入土司府當屬最爲有效,此種方法雖然簡單但也是最易打草驚蛇的。斟酌再三,樑禛決定先圍繞車裡土司府觀察幾日,不曾想正好遇上擺夷人的開門節,這倒不失爲一個絕好的機會。
樑禛站的高看得遠,看見一路綿延不斷的數十輛鎏金大車,心道這土司府的頭面人物該是都出動了吧。身側立了一位書生樣的擺夷官員,身着主簿官服,這是樑禛特意尋來的,他從未來過車裡,不想通過正常的官家渠道讓人接待,想了解情況便只能如此了。這位主簿作爲第一位接待朝廷大員的九品芝麻官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誠惶誠恐地侍立在側。
“樑大人,這頭輛馬車裡坐的是車裡土司思罕大人,膝下四名兒子,三名女兒。如今當家的看着是思罕大人,其實卻是他的三女婿午逸大人,聽說思罕大人沉溺女色,已不攬政事許久,多虧有了個得力的女婿,不然咱車裡可沒這樣的好日子過了。”主簿適時地低聲向樑禛介紹着。
“唔,這午逸也是擺夷人?”
“非也,他與大人您一樣,乃漢人,兩年前思罕大人招募邊境墾荒人,午逸脫穎而出……”
“知曉了。原來就是他……土司府的首席幕僚。”
“可有軍功或功名在身?”樑禛問道,他不記得在之前的都指揮使司與布政使司的卷宗裡見過這樣一個獨特的名字。
“並無軍功與功名……不過樑大人,英雄不問出處,午逸大人有經天緯地之才,給車裡帶來的變化有目共睹,實乃車裡之幸,王爺之幸……”顯見得午逸在車裡的口碑是實實在在的好,就連一個小小的主簿亦不免爲他的人格魅力所傾倒。
“主簿大人說的是,不知哪輛車裡坐的是午逸大人?”樑禛笑眯眯地側身問道。
乾瘦的主簿眯縫着眼張望了半晌,指着第六輛馬車激動地說道,“那一輛!懸掛了金絲紗幔的那一輛!”
“哪一輛?”樑禛一眼看去後半段的馬車都掛着金絲紗幔,想來裡面都坐着女眷。
“便是隨行護衛皆漢人那一輛!”
樑禛瞭然,仔細看去,馬車內端坐了兩人,看身形爲一男一女,果真有女眷,怪不得掛上了紗幔,“車內女子可是土司府的三小姐?”
“正是三小姐!安緹小姐可是咱車裡最美的小姐,如天上星星般耀眼!她與午逸大人真正是咱車裡的后羿與嫦娥呢!”主簿激動得雙頰緋紅,如若不是站在二樓,怕是要衝去迎接午逸的車駕了。
樑禛粲然,覺得這車裡人挺逗趣,愛憎分明,喜怒形於色,倒是挺直爽。他不自覺地亦順着主簿激動的眼看向那輛懸掛了金絲紗幔的馬車,馬車四周紗幔重重,雖然爲配合巡遊只掛了薄紗,但獨獨這第六輛的紗幔似乎更爲厚實,只能看見隱隱綽綽的人影,卻是看不清面部的。樑禛又看向馬車隨行的護衛,清一色的漢人武士,高大壯碩,有幾個還帶有明顯的北方人特徵。
馬車越走越近,隨着漢人武士的靠近,人羣開始歡呼起來,氣氛明顯熱烈了許多,有人高呼起來,“午逸大人!”
人們紛紛頓首,夾雜着不少擺夷姑娘興奮的尖叫。樑禛暗笑,對這午逸越發好奇起來,人羣如此熱烈,按說被祝福的人應當露出面容以示迴應,可眼前的紗幔紋絲不動。人們熱情未退,樑禛卻覺得這午逸過於狂妄,面對百姓如此示好,亦不知謙恭,真難談得上是主簿口中的謙謙君子。
朱成翊端坐車內,看着眼前安緹激動的臉,禁不住開口提醒,“莫要揭簾,指不定樑禛就在人羣中看着咱呢,我可不想在如此的場景下被他認出。”
“相公,你聽聽百姓們的歡呼吧,這些呼聲都是給你的!我早就說過,相公一定能行的,看看我說的,一點也沒錯!相公,你像咱車裡的王……”安緹紅着臉,雙眼忽閃,與有榮焉。
朱成翊沒來由的心緒煩躁,如此高調,豈不讓自己更加凸顯?也不知安緹高興個啥,真真愚不可及!他不想與她說話,姑姑就不會這樣,她始終以自己的安危爲先,一切不利於自己平安的事,即便能帶來無上的榮耀,她也不會稀罕。只有姑姑才懂我,憐我,珍惜我。朱成翊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望向飛舞的紗幔,不再理會安緹。
馬車已至近前,人羣呼聲震天,安緹自豪,興奮,滿足感爆棚,手癢得厲害,終於,紗幔掀起了一角。許是期待了太久,樑禛亦爲之一振,定睛看去,紗幔下露出一張三月桃花般的臉——
卻是位年輕女子,通身漢族婦人打扮,頭戴金簪,身披織錦皮毛斗篷。人羣裡更加振奮了,“三小姐……”“午逸夫人……”
呼聲各異,但人們的愛戴卻是相同。樑禛越過女子的肩看向馬車內,紗幔掀起的角度太小,只能隱約看見一名男子的側臉,他頭臉低垂,似乎並不像自己夫人那般喜悅。
樑禛定定地看向安緹,不加掩飾的審視成功吸引了安緹的目光。安緹擡眼便看見正對馬車前方高臺上挺立得筆直的樑禛,頭戴大帽,身穿翠藍色刺繡立蟒箭袖曳撒,腰間金筐玉樑蹀躞帶,鷹視狼顧,氣勢凌人。
擺夷人中沒有人會作如此打扮,即便是漢族普通人也甚少有此通身的氣派。安緹想起朱成翊剛纔對自己說的話——樑禛來了!
安緹心中一個激靈,就要放下紗幔躲起來,突然想起自己纔是主人,而此時正在巡遊。她極力壓下砰砰劇烈跳動的心臟,面上保持了一貫優雅的微笑,衝盯着自己不錯眼的樑禛一個點頭後,從容不迫地放下紗幔不再露面。
“相公,你看前方高臺上那個人……可是怪怪的?”安緹心有餘悸靠向朱成翊低聲地問。
朱成翊低着頭,眼也不擡,“早叫你勿要露面,你不聽,那位錦袍男子正是樑禛。”
“相公!他可曾看見你?”安緹滿臉擔憂與驚懼,伸手就要去捉朱成翊的手。
朱成翊煩悶地往角落一縮,躲開安緹的手,“無礙,待他來了土司府我自有辦法。”
高臺上的樑禛透過重重紗幔專注地看向那名年輕男子,看身形看不出什麼異樣,只是這名男子今日似乎情緒低落,對自己妻子的示好壓根不予理會,如若不是有何不開心的事,這對模範夫妻好似也沒有主簿說的那般恩愛嘛……
樑禛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突然發現自己替土司三小姐想得挺多,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莫不是被主簿的后羿嫦娥刺激到了,想起了自己的“嫦娥”,才如此關心土司小姐的夫妻感情……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橘柑寫禛哥哥殺死童鶯兒那章點擊挺多,比其他章節多很多,不是說晉江小天使都愛甜的部分嗎,甜和肉……可是爲啥這種暗戳戳的虐也愛看。
其實橘柑發了那一章之後挺怕掉收的,要不是手稿是寫完的改動不了,若是裸更的作者,這一塊鶯兒的部分是一定會果斷的砍掉了……
女人心果然海底針啊~~看不懂,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