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韻進得乾清宮時, 朱銓正在廊下逗弄一隻錦毛鸚鵡,看見齊韻進來, 便喚她過來一同賞玩。
“二妹妹這幾年受苦了,顛沛流離不說還得裝瘋賣傻。”朱銓悠然自得地一邊逗弄着鸚鵡一邊同齊韻說話。
齊韻一口噎住,“皇上說笑了……奴家……那樣……也是有原因的……”
“哦?什麼原因?怕朕強搶民女?”朱銓面不改色。
“……”齊韻覺得與朱銓聊天好難, 他一人便能將所有話題都聊死。
齊韻尷尬地訕笑,心道,你非要這麼說倒也是可以這樣理解的。
“二妹妹此時一定在心裡說,不錯!你這皇帝倒還有些自知之明!”朱銓越發得意了, 竟學着齊韻的神態表演了起來……
齊韻呆滯, 越發縮到了一旁,這朱銓一人便可以同自己說上一整日吧……
朱銓言罷, 卻沉下了臉,他靜默一瞬,復又開口, “二妹妹, 你只當我坐擁皇權, 睥睨天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可知朕如此錙銖必較卻是爲何?”
齊韻不言語, 只拿眼看着他。心道,小肚雞腸不正是你歷來的性子麼?
朱銓轉身直直地看着她,“朕之今日來之不易,朕需要朕的臣工全身心爲朕而戰。朕不允有人首鼠兩端, 既是爲朕個人,亦是爲了江山社稷。故而……朕想知曉……二妹妹可願爲朕而活?”
齊韻愣怔,朱銓什麼意思!可是自己猜測的那樣?就在她躑躅不定時,朱銓又開口了,“二妹妹,朕不放心你們齊家,朕需要你的表態。”
齊韻偷偷瞄向朱銓,他面色無波看不出喜怒,“陛下……如若家父揚州賑災,家兄雲南剿匪亦不能證明我齊家對皇上的忠誠,民女實在不知還能怎樣證明我家對皇上您的赤膽忠心了……”
朱銓輕笑一聲,只拿手撫弄那錦毛鸚鵡,“二妹妹,你看這鸚哥,如若它乖乖地留在這架子上,朕便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它,如若它某日非要掙脫鐵鏈迴歸藍天,就算它不會餓死郊外,也會因爲它離去時朕對他的圍捕而折損羽翼,最終依然逃不出寂寂而亡的命運……”
齊韻的心砰砰砰地狂跳起來,她有些當機,這朱銓爲啥就跟咱齊家卯上了,躲不了也跑不走。
看着齊韻如此猶疑不定,朱銓終於不願再等,他伸手擡起齊韻圓潤的下巴,讓她直視自己的眼睛,“朕可以不追究你的過去,但朕非常介意你的現在,及以後——你留下,我予你全家榮華,你若不留……便請二妹妹自己選擇一個忠於朕的方式離開。”
朱銓原本的打算並不是如此,他是想在確認齊韻裝傻後便殺了齊家滿門。欺瞞主上,她齊韻是活的不耐煩了,勾結逆賊,是他齊家自尋死路!
可是昨夜齊韻的驚世一吼,讓他看見了眼前這位柔弱女子不同尋常的一面。她沒有清理中的哭號,甚至沒有哀求,自己的步步緊逼竟然逼出了她非一般的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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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於重壓下據理力爭,高聲痛斥,更讓人訝異的是,她居然如同那七老八十的夫子一般,還能罵得引經據典,高屋建瓴!雖然在朱銓看來千罵萬罵都是蜉蝣撼樹的無力抗爭,可齊韻這意外之罵卻迸射出了英雄豪傑背水一戰的英勇、睿智與練達。
她是一個美麗聰慧又勇敢的女人,如若她能收回心思,他想留着她。
於是朱銓盯着齊韻波光瀲灩的雙眸,眯起了眼,“我免你死罪,你付朕終身,朕以爲甚是公平……二妹妹覺得呢?”
齊韻的呼吸急促起來,手腳冰涼,“我免你死罪……”這是什麼意思?我什麼都還沒說就給定了個死罪,朱銓是從何做出如此判斷的!
禛郎不會說,那麼就是駱家咯……對了,因爲樑禛要娶自己,駱菀青便坐不住了!是的,一定是這樣,是自己大意了!齊韻雙頰酡紅,因着激動,身體亦不自覺地微微顫動,再恨那駱菀青也不能現在衝去與她打一架,眼前這尊佛纔是亟需解決的大麻煩。
她深吸一口氣,止住頜間的顫抖,緩緩跪地,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陛下……韻兒粗鄙,不配侍奉皇帝陛下,韻兒從此願出家爲尼,青燈古佛,黃卷一生,爲陛下與您的江山日夜祈禱頌吟……”
上首靜默良久,齊韻耳間只有自己那混亂的心跳聲,她繃直了酸脹欲折的腰,死死揪着自己的羅帕,她聽見朱銓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冰冷又低沉,“準!賜卿法號妙靜,着令玉禪寺出家爲尼。”
……
樑禛入得禁宮,七拐八繞地終於得知齊韻住在乾清宮時,他心中是絕望的,他的胸口突突跳得發痛,獨自縮在內衛處的一間小屋內捂着胸口發怔。他想見齊韻,他有太多疑問想要問她。於是恣意妄爲的左都督再次犯了軸,他直接衝去了乾清宮尋找朱銓。
朱銓正在午睡,待他悠然醒轉,便聽得王傳喜稟告說左都督樑禛已在殿外跪了快一個時辰了,問他什麼事,他也不肯說,只說非見皇上不可。朱銓有些懵,上午都未有什麼緊急軍務,爲何自己睡了一個午覺而已便這麼急了,他喚王傳喜讓樑禛趕緊進來。
樑禛進得殿內便一把撲在地上,咚咚咚的磕頭,“皇上,您不是允了下官求娶齊家姑娘了麼?爲何……”後面的話他沒敢再說,只苦着一張臉,可憐巴巴地望着朱銓。
朱銓一愣,這纔想起數日前自己曾說過允了樑禛求娶齊韻的話,可說過又怎樣,自己就是食言而肥了……
朱銓有些不高興,第一次覺得樑禛爲何突然如此沒眼力見兒了,自己深更半夜將齊韻召進宮定然是有原因的,自己沒主動提,他居然巴巴地來問。他扯了扯嘴角,打着哈哈,“呃,少澤啊……這齊韻犯了錯,朕將她召進宮來問詢,今日,她也認了錯,並自請前往玉禪寺出家爲尼。”
朱銓看着樑禛越瞪越圓的眼睛,“齊韻欺君罔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朕已網開一面不再追究,但需保證齊家上下徹底忠誠於朕,出家爲尼便是她自己所願。”
樑禛驚愕不已,直楞楞地望着朱銓,韻兒果真還是原來的那個韻兒!他心中巨浪滔天,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他腦子轉的飛快,朱銓貌似發現了不少辛密,很顯然不會是他自個兒想出來的,自是有人告密了,至於告密者是誰,那就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
樑禛懊悔不已,當初只當可以利用駱菀青給自己在雲南帶來方便,沒想到如今竟成了埋伏身邊的刺頭!就在樑禛心煩意亂時,他聽見朱銓滿含歉意地同自己說,“少澤啊……朕替你說一門親,可好?”
樑禛回了魂,深深叩首,“皇上費心了,臣……暫時不想娶妻……”
“噯,男兒怎能不娶妻,少澤且放心吧!朕一定給你尋一門妥帖的親事!”
樑禛對親事二字再無興趣,他馬不停蹄自禁宮又奔至齊府,被告知齊韻已被人接往玉禪寺了。
齊祖衍沒了那一晚的哀傷之色,反倒轉過頭來安慰樑禛,“左都督勿憂,雖說韻兒被迫進了佛堂,但她好歹保住了一條小命。咱們齊家也毫髮無損,老朽已然十分滿意了。老朽感念左都督周全,只這親事一事實在是咱齊家的不是,老朽也是被逼無奈啊……咱齊家啥也不圖,也就圖個一家老小全都平安!”
……
齊韻要出家了,這讓京中權貴們頗有些意外。
這名傳奇的女子先是被歹人擄走長達數年,回京後,又變成了癡呆,可架不住她容顏絕世,依然被新皇相中,進宮兩日後卻又被驅離出宮,不僅如此,還被新皇勒令於玉禪寺出家了!
坊間流言四起,有說齊韻被歹人收入後院,因此回京後被新皇嫌惡,才被皇上送入寺院出家。也有說齊韻癡傻嚴重,進宮後傷了皇上,所以被送進了寺院。總之一句話,齊韻就是不正常了,才被皇家無情棄於玉禪寺,齊韻已然成爲皇家棄婦的代名詞,聲名狼藉。
不光齊府自己終日陰雲密佈,安遠侯府的崔氏也不好過日子,兒子好容易想結婚了,女方卻出了如此大的幺蛾子,禛兒怕是又不會娶妻了。安遠侯夫人想到了太后,安遠侯樑勝的母親在世時,便與太后,那時還只是一名普通的妃嬪交好。安遠侯夫人崔氏甚至在想,如若託太后掌眼,替禛兒說一門親事,禛兒總不會拒絕了吧。
這樣想着,崔氏便也行動了起來,她一面積極替樑禛務色新的京城閨秀,一面向宮裡遞了摺子,她要去給太后請安。
真是過河遇上了擺渡的,那邊駱菀青纔對蔣太后表達過了對樑禛的愛慕,這邊崔氏便尋上了門。蔣太后前所未有的熱情接待了崔氏,並將自己最愛的外侄孫女駱菀青推薦給了崔氏。
崔氏受寵若驚,要知道駱璋可是豫國公爺,首席大學士,能得此佳婦,完全是樑家之幸啊!崔氏當即便表示了對這樁婚事的十二萬分滿意,蔣太后放心下來,向崔氏保障,會在兩日內向皇上提及此事,讓皇上賜婚,給樑家以無上的榮光。
崔氏喜孜孜地回了府,她壓根沒想過自己今日如此的草率決定會給樑禛帶來什麼,又會給樑府帶來什麼。
……
玉禪寺寮房內。
謝氏拉着女兒的手,抹了半天的眼淚了,齊韻看得煩了,忍不住終於開口。
“娘,您哭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死了,不就出家嗎?犯得着哭成這樣?”
“韻兒……孃的心裡難受,眼看回了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過日子,你也尋得了夫家。可,可誰知道……誰知道會這樣啊!”
謝氏抽抽嗒嗒,擡起金魚般的眼睛,“早知道你腦子沒毛病,便讓振兒送你去金陵……你知道麼,你爹就打算送你去金陵的。誰知道尋得你後,卻沒法與你溝通,都當你傻了,瞎打誤撞的,又給送回來京城。這下可好了,你就等着孤獨終老吧……我可憐的女兒喂……!”
好容易止住哭聲的謝氏,羅帕往額頭一拍,悽慘的哭號復又響起。
齊韻無語,腦袋被震得一片空白,她望着涕泗橫流的母親開始走神。自己可是深得母親真傳啊,禛郎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自己,心裡只怕也是這般崩潰的……
待得回神,齊韻拍拍自己光溜溜的腦袋,自嘲地一笑,自己都這樣了,還胡思亂想作甚,擡頭再看看自己的母親早已哭倒在了自己肩上。
“娘,咱歇歇吧。該用晚膳了,今日便陪女兒用一餐素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