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簇於內,莊嚴於外的正陽府自是守備森嚴,一向在當值期間一動不動的兩個守衛此刻竟低低交流起來。
“那小子都呆了三天了,還真沒見過這麼拗的孩子!”
“是啊,不吃不喝的,鐵打的也受不了啊!找哥哥還能比自己的命重要,再說,根本沒有人出來認他,指不定就是他自己就是個乞丐,非往古禾身上賴。”
“反正也活不下去,在這兒找補差,唉,古禾最近也夠不走運的,做事出了岔子,領了五十琅琊棍不說,還攤上這麼個小孩兒,唉,不過你別說,這小孩兒的眉眼還真和古禾有點兒像。”
“像什麼像?哪個親哥能把自己弟弟這麼踢在外面!我們正陽府是能讓人隨便闖的嗎?我看這天兒是要下雨,一會兒有這小子受的,到時候雨一澆就乾淨啦。”
“也是,三天不吃不喝,再淋場大雨,神仙也保不住命嘍。”
“別操心他了,還是操心我們自己吧,精神點兒,別像古禾似的,一個不小心領五十琅琊棍,想想我後背都發涼。”
“古禾這人平時還真看不出來,五十棍愣沒吭一聲,普通人不死也早沒了半條命了,不過這也就是念在他是初犯,要不一百棍下去……嘶……那不得全身沒一塊好皮呀?要是再有第三次就直接拿命了,不過話說回來,有哪個人能捱到第三次的?名義上的兩次機會,可還真沒聽說有誰能受了兩次刑還能活着的。”
“廢話,要是挨不住棍子,又辦錯事留着幹嘛?你今天話可真多,不是皮癢了?”
另一個守衛聽完這話,雖有不甘還是悻悻的離開,腦海裡一浮現琅琊棍的樣子,他那心就止不住的顫……
果然,不出半響,陰霾的天空出現了低沉的鳴動,密雲交疊,隨之而來的便是傾盆大雨,正陽府門口那條本就不敢大聲喧譁的街道,此時更是肅靜,人們紛紛奔相離開。
那個臥在雨中,連少年都算不上的小孩,似乎剛剛被這大雨衝醒,連續三天的不吃不喝讓他已經昏迷,這場雨倒是打醒了他,人雖醒,可心未醒,混沌中吐出口的那個字還是:“哥……”
緊閉的硃紅門,巋然不動的守衛依然像兩具雕像。微微睜開的眼再次失望,哥,你說過不會不要崖兒的,你說過你不會的……
大雨迷濛了他的眼,失望無力爬上心頭,哥,你是要看崖兒死在這場雨裡嗎?那好,崖兒就死在這兒,先去你以前常說的另一個世界,等着你來找崖兒……
“吱鈕”一聲,青崖還以爲自己是出現幻覺了,可那微薄的視線裡明明看見,硃紅色的大門似乎是被嵌開了一條縫,那縫越來越大,並且還有人從裡
面走出來。難道是哥哥?青崖不顧已經虛脫的身體,幾度想跳起來雀躍,但這也只能是想想的事,崖兒就知道,哥是不會不要崖兒的。
熟悉的面孔愈加靠近,青崖臉上已綻放出明媚的光彩。“哥……”帶着喜悅的輕呼,“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要我的。”
“哼,你以爲這樣我就會同情你嗎?再跟你說一次:你自己淋在雨裡不走是你自己的事,對我沒有半點兒影響,我不會憐惜,更不會愧疚,苦的是你自己。”
“不……不是這樣的,”青崖睜大慌亂的眼睛,“不是這樣的,不,你看你還是出來了,你還是出來看我了。”
“出來看你?呵,不過是嫌你在這裡礙眼而已,正陽府門口怎麼能有這些不明不白的東西存在?”古禾扭頭向後面的人一使眼色,兩人便一同上前,似是要把青崖擡走。
“你……你們放我下來!”虛弱的青崖奮力掙扎,“放我下來!”
你自己淋在雨裡不走是你自己的事,對我沒用半點兒影響,我不會憐惜,更不會愧疚……
正陽府門口怎麼能有這些不明不白的東西存在……
那些句子比雨水更加冰冷的打在青崖身上,這次不只是失望,應該是徹底的絕望,“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免得髒了你們的手。”逞強的話語,充滿着忿恨的意味。
古禾和那人應聲放開了青崖,青崖搖晃的站起來,這一站像是花光所有力氣,但他更用力的給了古禾一個終身不忘的眼神,仇恨,失望,不甘,屈辱,倔強……交雜的情緒無法用哪個詞彙單獨形容。
隨後他硬撐着向前邁開步子,每一步都都是如此漫長,一步,兩步,三步……不出十步,終於,還是倒在了這傾盆大雨裡,豆大的雨水打在面上,明明很疼,不過此時已經感覺不到,因爲意識已經開始模糊,因爲有一個地方更疼……
他不會扶起自己,他甚至不會靠近,枉自己到這一刻還在傻傻期待。
徹底閉眼的前一刻,似乎有一架軟轎停了下來,兩個打扮的端莊的丫鬟似的人物撐着油紙傘向這面走過來,青崖疑惑的想,難道是走向自己?可他漸漸的已經連這一點思考的力氣都變成了奢侈,麻木的躺在瓢潑大雨中,麻木的任那兩個丫鬟把自己擡走。
秋雨深深,這時候,青崖沒有力氣去回頭看看古禾的表情,滿是不忍與不滿,不忍的是爲青崖受得這些苦,不滿的是慕鸞竟然這麼晚纔來。這個女人果然狠辣,不到最後一刻絕不出手,這樣是爲了青崖日後能更好的爲她所用吧?不過是個十歲孩童而已,竟有這般縝密心思。忽然開始擔心,這一送是把青崖送出了虎口,還是又送進了狼窩。
坐在軟轎裡的人,輕輕掀起轎簾,微微給了古禾一個含笑的眼色,並且蒙了半張面,以防被正陽府的人認出。
當真是滴水不漏,古禾只能暗自咬咬牙,祈禱他給青崖選擇的路不要太難走,恨他也罷,怨他也罷,只要青崖能過的好一些,那麼這一切就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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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你以爲朕是你的救命恩人,朕只能和你說聲抱歉,這些年爲你,救你的那個人一直是古禾。”慕鸞的口氣充滿遺憾嘆息,講了這麼長的一個故事,不只是疲累,彷彿也讓她自己回到了那段日子,小心翼翼的走每一步,向着高處,向着頂峰,如今站在這個萬衆敬仰的位置卻覺得孤寂寒冷無比,原來“高處不勝寒”並非一句王者的無聊矯情。
得到的,既是失去。
立在慕鸞面前的青崖早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糾結了這麼些年,埋怨了這麼些年,卻發現自己傷害的一直是那個最愛自己的人。五十琅琊棍,被割去舌頭,挑斷手筋腳筋,永遠喪失語言與行走能力,哪一樣不是爲了自己?等等……古禾身上的傷痕好似並非五十棍,青崖見過那交錯的密麻痕跡,當時自己震驚了許久,只是沒想到和自己有關,他擡起頭,目光閃爍的望向慕鸞。
慕鸞點點頭,“沒錯,他爲你受的不是五十棍,而是一百五十棍,受了兩次刑還能活下來的,正陽府只此一人。”
一百五十棍?堪比筋脈盡碎,那一棍一棍他是如何捱得?爲了自己?莫非……當初把自己安排進正陽府也是他出的力?
“亦陽多疑,你的身份又弄不乾淨,若不是古禾故意執行任務失敗,暗中給了你機會是沒法輕易進去的。”
青崖腦子嗡一聲,當初是自己曾以命相挾,不顧古禾的阻攔進了正陽府,那時只覺得他是惺惺作態或者內心一時愧疚才如此,而自己偏要生活在他身邊,時時刻刻提醒他那段過去的存在。
傻,真傻!
啪的一聲,青崖再次跪下,低着的頭讓人看不清他發紅的眼眶,“謝陛下告訴臣這一切,今日一別不知何年再見,臣叩謝陛下這年的救命栽培之恩。”重重的幾個響頭,是磕給慕鸞,也是磕給那段回不去的從前。
哥,以前我欠你太多,幸好,我們還有以後,前半輩子你爲我而活,後半輩子我爲你而活。我們再也不要那些刀光劍影的生活,再也不要那些愛恨家國的揹負,青山,白雲,藍天,碧水,你不用說我都會懂,你不用動,因爲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