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上海灘，那樣的美，可是會讓人覺得心酸與痛苦，那樣的美麗之下，有多少未知的災難，多深不可測的人心，多撲朔迷離的敵人————
她以爲季衍是開玩笑的。
可是當啊九坐在病牀上，她從門口走進去房裡，在啊九面前站了好久她都沒有發現，然後聽着啊九以一種特別堅強特別樂觀的語氣開口問道，“是小姐嗎？”
來喜的心馬上就炸開了，連呼吸都能將心生生扯成了兩邊的疼。
“小姐，我很好，你不要擔心。”她明亮的雙眸沒有焦距，伸出手來想尋找來喜的位置，隨後僵了一下，馬上又放了下去，“小姐，你沒事吧？”
“啊九，你害怕嗎？”來喜走近她的身旁，伸手抓住她的手，聲音有些哽咽，“什麼都看不到，害怕嗎？全部是黑暗的一片，害怕嗎？”
啊九的手抖了一下，很久很久，輕輕點了點頭，“害怕，很怕……可是……這樣已經很好了，至少……我沒有被糟蹋……至少，我還活着，還能聽見你們說話……還存在着，真好……”她淡淡笑了，那笑，很辛酸很辛酸。
酸得來喜整顆心都擰了起來，“啊九別怕，以後我都在你的身邊，我當你的眼睛，不管再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讓你再受傷了……”
啊九反倒是沉默了，像是極力在隱忍着什麼。
“方竣這些天在醫院……哪裡都沒有去……啊九，其實他是在意你的……”來喜心疼地握緊了來喜的手，慢慢吐出話來。
卻見啊九搖了搖頭，用一種很平靜很平靜的語氣開口，“可是小姐，我不要成爲他的拖累。”
一個人的悲傷，有時候並不是看他哭得多麼難過，表現得多麼悲哀，像啊九這樣，鎮定到讓人心驚的，纔是真正的悲哀，因爲悲哀到極致了，連自己的極限也超越了。
來喜想開口說什麼，卻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任何一種話語來安慰啊九，她寧願瞎的人是她，只是一對眼睛，她願意把自己的一對眼睛給啊九，可是那只是寧願，根本做不到。
方竣的身影出現在了門邊，沒有進來，似乎是聽到了啊九的那句話，頓了一下方又走了出去，來喜看着方竣走開，那種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堅強的悲傷，讓人無端覺得那麼脆弱。
“啊九，你好好休息一下，我……我晚點再來看你。”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一點，她揚起笑來，方纔想起啊九根本看不到了，再怎麼強顏歡笑，她都看不到了。
走出房間之後，方竣正靠在牆上，地上是細碎的許多菸頭，現下手上也夾着一支，煙霧瀰漫。
他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眼角還有點晶瑩的痕跡，這兒鐵骨錚錚的漢子，跟着季衍闖天下，槍抵着腦袋都不怕的方竣，居然哭了。
“方竣，你恨我吧，就是打我也好，罵我也好，你不要不說話，啊九現在這樣，身邊最需要的人就是你了，如果連你也垮下去的話，我不知道啊九要怎麼樣才能支撐下去了。”來喜低下頭來，輕輕吐出話來，一字一句牽動着神經，痛得心臟都開始麻痹。
“打你啊九的眼睛就能看得見了嗎？如果是的話，我肯定不會留情。”他終於開了口，聲音異常的沙啞，“你怎麼可以……丟下啊九自己一個人跑了，你明知道她雖然看起來很堅強，可是她膽子比任何人都小，見着二爺的時候，話都不敢說多一句，你居然讓她一個人面對，季明珠，這樣的事你怎麼做得出來？”
來喜的眼閃爍了一下，不敢去看方竣的眼。
“我知道……所以即使我說我寧願瞎的人是我，那樣的話，說出來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有什麼不滿的全部衝着我來吧，你今天就是要了我的眼睛，我也不會有半分的異議。”
把話說完，好久好久，方竣都沒再開口。
一個恍神之間，臉頰上忽地落下了火辣辣的一巴掌，空氣中迴盪着清脆的巴掌聲，來喜一個踉蹌，差點跌坐到地上去。
這一巴掌方竣打得毫不留情，來喜一陣暈眩，只覺得面前模模糊糊的，什麼都不真切，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痛，因爲她知道方竣動手了，心裡的那份鬱結終於抒發出來了，他總算能振作了。
“方竣，你做什麼？”身後忽然響起沐向東氣急敗壞的聲音，來喜回過頭去，定了定神，拉下了沐向東。
“我沒事，真的沒事，這樣我會好過一點，真的，沐少，你讓他動手吧，現下除了啊九，最難過的就是他了。”方竣動手了，她纔不會愧疚得，連面對着啊九的勇氣都沒有了。
沐向東氣急，卻又無可奈何，“你就不難過嗎？事情發展成這樣是你願意的嗎？”
方竣良久都沒有再說話，轉身就走，身影很快沒落在長長的走廊盡頭。
“啊九鎮定得讓人害怕，方竣又落魄成那樣，現在你也這樣，你們3個能不能坦然點，想哭想哭，想罵就罵，想動手報仇的話我給你們提供人手，讓你們上天下地把那羣王八羔子挖出來，現在這樣，讓人慌得沒底，連我都不知道能怎麼辦了。”沐向東低了頭，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
印象之中，還真的沒見過他嘆氣，甚至來喜在想，他什麼時候都那麼沒心沒肺，有什麼事能讓他困擾的呢？
“啊九那麼鎮定，是不想讓我們大家擔心，也是因爲她害怕，害怕她一脆弱，就再也堅強不起來，還有方竣，現在最無措的應該是他了，畢竟現在，啊九最不想面對的人就是他，我算很好的了，一巴掌而已，啊九的一雙眼睛，在我身上變成了一巴掌，我算很好的了。”
沐向東也不迴應，扶着來喜在邊上的長廊坐下，“那天晚上是怎麼了，看啊九那樣，我也不敢問她，沈醒還沒醒過來，就你知道了。”
來喜一顫，思考了良久，這纔出了口，“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突然在路口攔下我們的車，聽對方的語氣，有人拜託他們來對付我，說我勾搭了不該勾搭的男人，要毀了我的臉。”
“對方多少個人，你看清楚他們的樣子了嗎？”
來喜搖了搖頭，“有5個人，現下我都不敢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那5個人的樣子，我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可是沈醒說，他們不像巨龍幫的人，而且他們事先就知道我是季明珠，應該是事先埋伏在那裡的。”
這上海灘，除了巨龍幫，還能跟青幫這樣正面交鋒的，背後的人肯定是了不起的人物，連青幫都不放在眼裡的人，要嘛就是對青幫很重要的人，即使事情揭穿了，也沒有辦法將他怎麼樣，只有這兩種可能了。
“明珠，我放出去的人收到一點風聲，這件事跟匯豐銀行的鄭良希有點關係，不過目前我也不敢確定，畢竟匯豐銀行現下跟杜先生合作的關係密切，若是出了什麼差錯，牽連的事情太多我不好跟杜先生交代，不過這鄭良希三番兩次的針對你，你接下來還是小心一點好，我是真的不放心，現在啊九還在醫院裡，我不想哪天在醫院裡躺着的是你，不如你搬去我那裡住好不好？”
來喜第一反應就要拒絕，卻被沐向東搶着接過話去，“沒有任何感情的原因，只是現在你自己一個人，我真的不放心。”
“你讓我想想，畢竟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了。”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來喜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只是這陣子，我可能沒辦法到仙樂斯去了，現下百樂門的紅牌越來越厲害，沐少，仙樂斯的生意，怕是要多費點心思了。”
“仙樂斯那邊的事你就別管了，杜先生的事情一搞定，只怕是百樂門都要變成青幫的，就讓那李安遠再得意一陣子。”
來喜擡起頭來看走廊上微微發着亮光的燈，散發出一種暈眩的美，看得久了，眼睛會酸，會澀，還會痛，可是它還是那樣的美。
這個上海灘，那樣的美，可是會讓人覺得心酸與痛苦，那樣的美麗之下，有多少未知的災難，多深不可測的人心，多撲朔迷離的敵人。
敵人，這個字眼，也開始出現在她的生命中了。
“向東哥，明珠姐。”纔是恍惚着，便聽得杜錦年怯怯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來喜回過頭去，看站在季衍身旁一貫蒼白脆弱的杜錦年，卻見她哆嗦了一下，臉色灰白了許多。
“明珠姐，你也在這裡……我……我是來看啊九的，她……她還好嗎？”她細細地開口，聲音柔柔的，很小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