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妃披着淡青織錦斗篷,驚恐的站在佛堂門口。這夜她一直睡得很不踏實,剛剛聽珊瑚說子彥回來了,並特意問起長安的事,她匆匆披上衣服,就迫不及待的趕來佛堂,想看看子彥。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看到的,會是這樣一幅場景。
子彥手一抖,眸底劃過一絲狠色,愈加用力的扼緊碧城的喉嚨。
碧城臉憋得醬紅,無助的瞪大眼睛,似乎能聽到頸間骨頭咯咯碎裂的聲音。
雲妃撲過去,用力搖晃子彥的手臂,含淚懇求:“彥兒,你鬆手!快鬆手!”
這雙溫婉的眸子裡,佈滿恐懼和無助,令子彥心痛如絞。可他沒有退路,若碧城將那個秘密說出去,他和巫後將面臨滅頂之災。
雲妃不敢相信,向來溫順聽話的子彥,竟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不行,她決不能讓這個孩子越陷越深!眼看着碧城已經快要斷氣,雲妃猛地拔掉挽發的玉簪,用尖銳的一端對準頸間,花容發抖:“彥兒,你非要逼死母妃麼?!”
子彥手一鬆,怔然僵立原地。
“咳咳咳”碧城握住脖子,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鮮空氣,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
雲妃驚魂甫定,又是傷心又是擔憂,望着子彥,痛心的問:“你告訴母妃,這都是爲什麼?”
子彥薄脣抿成一條直線,眸光決絕,道:“這是我和他之間的恩怨,望母妃不要插手。”
“彥兒!”
雲妃難得疾言厲色,顫抖得指着碧城:“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華音之子!當年,母妃剛嫁入巫國,水土不服,險些病死,幸而華音費心救治,母妃才僥倖保住性命。這孩子的眉眼,簡直和華音一模一樣,我見他第一眼,就明白了一切。”
碧城伏跪在地上,吃驚的擡頭,他來芷蕪苑,只是單純想尋求庇護,卻不曾想到,雲妃和華氏竟有這樣深的淵源。
然而,子彥的眸色,依舊決絕,毫無動搖之色。
雲妃再抑制不住心底涌出的酸澀,艱難的走到子彥面前,握簪的手顫抖不已:“彥兒,母妃求你,放過這個孩子罷。華氏一族蒙難後,恐怕也只剩下這一根獨苗了。什麼樣的仇怨,非要殺人不可呢。母妃不求你有多大的出息,更不想讓你爲了爭寵而不擇手段,母妃只望你能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這不僅是母妃的心願,也是你生母的心願。”
子彥目中溢滿悲色,僵立許久,苦笑道:“孩兒答應母妃――”
雲妃高興得哭出來:“我就知道,彥兒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剛說完,忽覺手中一空,那根玉簪,已到了子彥手中。
雲妃隱隱意識到什麼,頓時花容失色。子彥掌間運力,將那根玉簪一點點捏碎,胸口空蕩蕩的,漠然道:“兒臣答應母妃,不當着母妃的面殺他便是。”
語落,白影一晃,子彥拎起碧城便掠出了佛堂。
這一夜,很多人都沒能睡好覺。巫王閉目靠坐在龍案後,案上那面展開的朱簡,已被他晾了整整半個時辰。暖流充盈的雙足和雙腿,令他思緒翻飛,念頭雜亂。
兩個少年身影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一個油嘴滑舌,沒心沒肺,一個忽而驕傲張揚,忽而乖巧溫順。天人交戰了近半個時辰,巫王終於睜開眼睛,拿定了主意。
當巫王一襲黑色龍紋披風,重新出現在詔獄門口時,不僅李龍李虎兩兄弟嚇了一跳,連徐暮都驚住了。
巫王是一個人來的,連內侍都沒帶,顯然有極隱秘的事情要辦。徐暮小心翼翼的引着巫王到審訊室,聽到巫王吩咐,微微吃驚。
不多時,一個渾身血色的人影,拖着沉重的鎖鏈,被帶了進來,竟是已經被「杖斃」的南福。
南福乍見巫王威嚴的面容,沒有太過吃驚,只顫抖着磕了個頭:“奴才謝王上不殺之恩。”
巫王命徐暮退下,才哼了聲,陰沉着臉道:“孤需要一個解釋。”
南福肥胖的身軀晃了晃,只低着頭抹淚,不肯開口。
巫王臉色愈發不好看:“當年,在東苑大營,你兒子劉喜和營妓私奔,被值夜的士兵抓個正着。若非世子一時任性,爲了匹馬,私放了他們,劉喜和那胡姬早已身首異處。孤知道,你不會主動去害世子。有什麼苦衷,你儘管說出來。有孤給你做主,你還怕什麼?”
南福本來姓劉,出了兒子那件醜事後,便投入相府,改爲南姓。那胡姬聽說是被一個馬商從漠北某個小國買來的,後來因得罪了馬商的夫人,才被賣入軍中做營妓。因爲這茬,那胡姬頗能相馬,才能哄得年幼的世子眼睛發亮。兒子劉喜逃出東苑大營後,便跟着那女子去了北邊,再也沒回來過。
聽了巫王的話,南福纔敢鬥着膽子擡起頭,繼續抹淚道:“奴才、奴才對不起王上,對不起殿下。可他們抓了奴才那不成器的兒子和剛滿十歲的孫子,逼着奴才說出那番話,奴才不敢不聽。”
巫王墨眸一縮,緊盯着他:“他們是誰?”
南福身體抖了抖,好像還在害怕,縮着脖子道:“奴才沒有看清他的臉,只記得,他嗓音有些尖細,像是個在宮裡當差的內侍,他手裡,拿着老奴送給孫兒的長命鎖。鎖上,刻着一個「風」字。”
回到垂文殿,東方未白,黎明將至。巫王立刻命晏嬰帶人去搜查宮中所有內侍的居處,找出那個拿了長命鎖的人。
晏嬰當了十幾年的內侍總管,做起這些事十分得心應手,效率也奇高,折騰到天亮,在文時侯貼身內侍七喜的房裡找到了那塊刻有「風」字的長命鎖。
長命鎖找到了,七喜卻沒在房裡。晏嬰派人在宮裡找了一圈,只差掘地三尺,最終從采綠湖裡撈出了七喜的屍體。
七喜身體還沒凍僵,顯然剛溺死不久。宮人們紛紛揣測,這七喜定然是畏罪而死,怕事情敗露後遭受極刑,才投了湖。
文時侯聽到消息後,震驚不已,連發髻都沒束,就披頭散髮的跑到垂文殿,自認御下不嚴,求巫王嚴懲。
巫王向來疼愛文時侯,只斥責了幾句做做樣子,便拉起來文時侯一陣安撫,反而怕他因這事兒受到驚嚇。安撫完,巫王還將晏嬰召來罵了一通,並讓他將功折罪,好好給文時侯挑個靠譜的內侍,貼身侍候。
文時侯雖然安然過了巫王這一關,可宮中卻悄悄起了流言,都說這七喜一個小小內侍,哪裡來的膽子要挾南福,給南相和世子潑髒水,這一切,其實都是文時侯指使的。
宮裡的流言,很快傳到了朝堂上。百官炸開了鍋,既震驚又氣憤,奏簡雪片般飛到垂文殿,個個義正言辭,要求巫王撤掉巫子玉主審官之職,另擇賢良來當這差事。
巫王拗不過百官這番鬧騰,只得換下巫子玉,重新任命子彥爲南央一案的主審官,平息衆怒。
巫子玉本打算讓七喜找來碧城,以世子府內侍的身份,去巫王面前舉報世子。誰知,碧城突然失蹤,七喜又被人陷害,他自己還一夜之間,被拉下主審官的位置。這一切來得猝不及防,巫子玉既憤懣又不甘,表面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也委實辛苦。
這日夜裡,九辰依舊煮了寒疾草藥湯,給巫王泡腳。巫王嚐到了寒疾草帶來的好處,態度不似往常冷漠,許是這兩日太過勞累,泡到一半,他便沉沉睡了過去。趁着巫王熟睡,九辰把餘下事交給晏嬰處理,自己卻裹上披風,悄悄離開垂文殿,約子彥去蘭臺喝酒。
寒冬之夜,蘭臺異常空冷。
子彥一襲白衣,如約而至。日晷旁的水池邊,孤零零的坐着一個裹着黑色披風的少年,正和往常一樣,一口口灌着烈酒。他腳邊,還躺着一個去了封的空酒壺。
這場景如此熟悉,可有些東西,終是一去不復返了。子彥拎着酒壺,在九辰旁邊坐下,一口烈酒入喉,整個喉管都灼燒起來。
兩人就這樣默默喝了好久,誰也沒有說話。
最終,還是九辰偏過頭,黑眸灼灼的問:“子沂很好奇,兄長的志向,究竟是什麼?”
子彥一怔,脣邊溢出絲苦笑,沒有說話。
九辰也不在意,微揚起嘴角,道:“以前,我以爲像兄長這樣霽月清風的人,一定是嚮往與世無爭的桃源生活,清風爲友,白雲爲伴,不受世俗之氣的薰染。所以我發誓,一定要助兄長擺脫巫王宮這座牢籠,去過那樣的生活。”
“如果我早知道,兄長嚮往的,其實是這座牢籠和那條漫漫無際的王道,我就不會找錯努力的方向。”
“我雖然不知道,兄長爲什麼要用雲弩去陷害相府,可大約與我脫不了關係。”九辰又灌了口酒,眸中漸漸溢出水澤:“南相剛正不阿,耿直擅諫,阿雋博文廣識,善於應變。他們是上蒼賜給巫國的棟樑之才,本不應該捲入這樣的泥淖之中。”
“血鳳乃端木族安插在宮中的內應,於寒衣節劫持雲弩,在江淹授意下,將之藏入南府,栽贓南相,一爲報復,二爲挑撥巫國君臣關係,好尋隙行謀反之事,人證物證俱全。只要兄長按此結案,還南府清白,我可以永遠離開巫國,讓兄長達成所願。”
“離開?”子彥喉頭髮啞,重複着這兩個字,許久,苦澀一笑,問:“你在垂文殿委曲求全這麼多日子,難道,只是爲了南府,絲毫沒有爲自己籌劃嗎?”
九辰黑眸冷冰冰的,已恢復了往日的桀驁與倔強:“那些騙來的東西,終究是假的,無法成爲自己真正的力量。夢幻泡影,又能維持多久?”
“我和兄長不同。我不喜歡這個牢籠,在這裡也無牽無掛,只望兄長能看在我們昔日兄弟情分上,給母后和茵茵一條活路。”
子彥面色霎時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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