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傳,神女樹生於巫山之陽,枝葉交錯, 蔓延數十里,廕庇半座巫山。
十八年前,巫山南面忽然燃起沖天火光,濃煙滾滾,數日不滅。神女樹枝蔓皆被焚燬,只留了被燒焦的一段十人合抱的主幹和虯結纏繞埋於巖下的根部。
楚王爲保住神木最後一絲靈息, 不僅動用人力物力,引淇水入山, 滋養神木, 並派護靈軍日夜看守,並禁絕巫山一切通道,嚴禁百姓入山。起初這番努力確實有些效果,燒焦的主幹上甚至萌發過一根小小的綠芽,雖然三日後就夭折了。楚王卻備受鼓舞, 愈加用心呵護,卻不料經年累月的烈日驟雨侵蝕下,山中岩石風化磨損,原本埋於地底的神木根部,竟漸漸顯露在地面之上。
終於,三年前,神女樹根部開始枯萎緊縮,隱有靈氣散盡的徵兆,那截黑焦的主幹上也開始崩開一道道裂紋。楚王不甘,求告宗廟後,不惜以趾血供奉,歷時一年,神木終於停止萎縮開裂,而楚王則廢了一雙腿腳。按守護神樹的巫師所言,這法子最多能維繫兩載,待神木再次開裂,必須以鳳神之血滋養,神樹方有復活之望,否則,便會徹底斷絕靈氣枯死。
兩載時光轉眼將至,楚王抵達巫山的當夜,巫師便悄悄來報,神樹的樹幹上,再次出現了極細小的裂紋,並有日益擴大的趨勢。
楚王揮退巫師,在帳中默坐半晌,問叔陽:“辰兒呢?”
叔陽稟道:“曲統領和小郡王帶殿下去看神樹了。”
神女樹被燒燬後,巫山陽面從山頂至半山腰處,皆淪爲焦土。許是失了靈氣滋養,這十多年來,這面山體竟是寸草不生,走獸不行,入目皆是荒草石礫,十分淒涼。
許是那段記憶太過慘烈,而心中執念又深,照汐無事時,便會親自守在神木旁,或面南遠望,或淺酌一壺。他甚至比楚王更渴望着枯枝復綠、神樹復活的那一日,這種渴望如種子一樣,在他心底生根發芽,並迅速長成了參天大樹,恨不能破膛而出。
多少年前,他仰之慕之、敬若神明的那個女子,便是風姿綽約的站在蔓延百里的神木下,如這般眺望遠方,彷彿那遠方有屬於她的希冀和夢想。
如果,當初他戰勝內心的懦弱逃避,親自送她出嫁,後來的種種不幸,也許便不會發生。
照汐立在遠處,失神的望着夕陽下獨立在山崖邊的少年背影,看他袍角隨風獵獵飛舞,漸漸與落日血紅色的光芒融爲一體。
青嵐無聊的坐在地上,口中習慣性叼着根稻草,撿着石子練習從九辰那兒學的幾套陣法。推演完一套,輕擡眼角,見九辰依舊木雕一般站在那兒,緊抿嘴角望着遠方,不由奇怪,這傢伙眼睛分明看不見,究竟能看到個啥。
這時,照汐擡步走了過來。
青嵐一嚇,一骨碌從地上跳了起來,老實的站好,便聽照汐滿臉談笑的道:“傍晚風大,不如屬下送殿下回大帳休息?”
青嵐深表贊同。
九辰轉過身,神色如常,眸光不驚,只脣角抿的更緊了。
“我想再摸一摸那棵樹。”他道。
方纔剛摸到那粗糲焦黑的樹幹時,便如觸摸到那張青木弓一樣,他心頭無端涌起一股濃烈的悲傷,很難受,堵得他血脈激盪,幾乎喘不過氣來。
所以,他站在風口最大的山崖上,迎風而立,試圖消解胸中這股意緒。
照汐應下,正欲伸手相扶,卻見那少年已循着記憶自己走了過去。這處山崖凹凸不平,堆滿嶙峋怪石,九辰卻如履平地,只腳步略遲緩。
夕陽映照下,原本焦黑的神女樹樹幹上亦鍍了一層異樣光華,幾枝徹底枯敗的枝幹,掛滿碎金,在風中簌簌搖擺。同方纔不同,靠近樹幹十步之內時,九辰便清晰的感受到,渾身血液都不受控制的翻涌衝撞起來,一股無形的詭譎力量,以神木爲中心,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吸着他往內走。越是靠近,這股力量越是難以阻擋。
靠近五步之內時,他額上漸漸冒出熱汗,背上如負千鈞重物,腳底也如同粘了膠一般,和那股力量對抗着,像是被困在沙漠裡的旅人。
九辰吃力的拖着雙足,繼續朝前走去。
“一、二、三……五”
他在心裡默默數着步子,然後慢慢的伸出左手,覆到焦黑粗糲的樹幹上,仔細摩挲着印在掌心的樹木紋理和一道細小裂紋。
後背一輕,那股巨力驟然消失,耳邊復傳來嗚嗚的風聲。而一絲絲輕柔舒緩的暖流,則漸漸由樹幹裂縫傳入掌心,再有掌心傳遞到他全身。
這力量溫柔至極,彷彿三月的春風,又彷彿母親的手掌,輕輕撫摸着他疲憊至極的身心,隔絕了一切紛擾和喧囂。九辰不由想起,在巫王宮,他數次在死亡邊緣掙扎時,溺入溫暖的水裡,那種迴歸母體的安寧。
這段時日,他始終未將血脈之事真正放在心上,對楚王常在他耳邊唸叨的生母也沒有明晰的概念,甚至下意識的不去想這些事。
因血脈而寵愛或厭惡一個人,是何等的可笑可悲。他的父王如此,離恨天如此,楚王亦如此,以至於他對那位沉水而亡的生母本能的產生了牴觸。
他始終無法釋懷,若他日他們發現真相併非如此,真正的鳳神血脈又另有他人,今日種種,豈非又是場鬧劇。
可血脈的力量的確是強大的。
這一刻,感受着從神木傳來的絲絲力量,他第一次有些相信,他的身世……也許真的如楚王所說……
長到這麼大,他向來把自己僞裝的無堅不摧,可這一刻,那層堅硬的外殼不受控制的分崩離析,碎裂剝落,展露出內裡血淋淋的傷痕,漸漸地,有滾燙的液體,從乾澀的眼眶中流出,墜入腳底荒草之中。
照汐見九辰單掌覆在焦黑的樹幹上,宛若石雕,一動不動,落日餘暉下,彷彿和那株乾枯的神女樹融爲了一體,唯緊閉的雙眸中,一滴晶瑩的液體,從兩層長長的羽睫間溢出,滾落。那少年的腕間,青木圖騰不知何時已亮了起來,正散發着淡青色光華。
一時牽動往事,胸中劇痛。等再一看,九辰已收回手,轉身,若無其事的道:“勞煩曲統領送我回帳。”
當夜,楚王便在軍中設宴,款待諸將,並正式把諸將一一引薦給九辰。衆靈將見那少年垂眸坐於楚王下首,雖雙目失明,談吐間卻進退有度,冷靜自持,頗有九州公主當年遺採,無不慨嘆。酒興酣處,便紛紛舉杯涌到九辰案前,向他敬酒,有些老將說起往事,甚至熱淚盈眶,情難自禁。
九辰本不欲和護靈軍有過多牽扯,可楚王特意搞了這一出,他也不好當衆拂他面子,便也不推拒,皆一飲而盡。諸將見這位小殿下如此給面子,無不歡喜。
他酒量向來好,即使灌了一肚子烈酒,亦面不改色,並無多少醉意,反而撂倒了許多酒量淺的靈士。
因心情愉悅,楚王也多吃了幾杯酒,宴會散時,便微微有些醉意。叔陽本欲推着楚王回大帳休息,楚王卻緊緊握着九辰的手,聲聲喚着“辰兒”,就是不肯放開。
九辰頗是無奈,當夜便讓楚王宿到了他帳中,在牀前一直陪着。楚王睡得並不安穩,夜間倒是被噩夢驚醒了數次,或突然痛呼“女兒,女兒……”或陡然睜開雙目,似被扼喉一般,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
無論哪種,總是緊緊攥着九辰的手,彷彿能給他征服那些噩夢的力量。
自從白日裡和神女樹之間發生了那種怪異的感應,九辰倒第一次開始認真的打量楚王。如果,這個表面上不可一世、卻夜夜被噩夢纏身的楚王,真的是他血脈相連的外公,那他也着實是個可憐的人。
也不知,他當年到底做了何等愧事,纔會深陷夢魘,難以自拔。
如此想着,便反握住了楚王的手掌,楚王似有所覺,竟安穩的睡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寰州便發來密信,傳信人爲鳳儀殿信使。
信中,西陵韶華稱昨日辰時二刻有賊子潛入子蘭殿,恐欲謀害鳳神血脈,沒料到賊子失手打翻燭臺,導致殿中失火,賊子雖頑愚抵抗僥倖逃脫,終是被及時趕來的護衛射殺於西側門外。
楚王看得大怒,當時就摔了信,叱罵一痛,命信使傳話,將賊子梟首示衆,掛到寰州城城門樓上。
處置完,又是一陣後怕,忙拉着九辰安慰道:“放心,有外公在,誰也休想動你一根毫毛。”
九辰眸子微動,道:“他們想害我,無非是怕我助外公復活神木,重振西楚國威,擋了他們的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與其在這些宵小身上浪費時間,倒不如儘快復活神木。只要神木復活,他們自顧不暇,便也沒心思找我麻煩了。”
楚王目光劇烈顫動着:“你、你方纔喚我什麼?”
除了那日在九歌殿逼他喚了聲“外公”,這麼久以來,眼前這少年還是第一次主動改口。
九辰輕揚了揚嘴角,忽得撩袍跪落,正色道:“我願助外公復活神女樹,完成先母遺願,還望您儘快安排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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