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嬰一直躲在垂文殿外,沒敢進去。等九辰給巫王泡完腳,端着銅盆出來,他才連忙奪了那銅盆,交給殿外的小內侍,自己卻扶着九辰去側殿了。
掀開衣袍,九辰左側腰間已經高高腫起,足有拳頭那麼高。晏嬰細細檢查一番,確定沒傷着肋骨,才心疼的道:“殿下這又是何苦?”
也不知是被那藥湯薰得,還得疼得,九辰蒼白的面上,不斷淌流着冷汗。他扶腰坐下,哂然一笑,道:“父王惱羞成怒,證明他在害怕,在懷疑。比起能揣測到父王的心思,我挨這一腳,又算得了什麼?”
晏嬰嘆道:“殿下苦心佈下的局,總算沒有白費。不過,老奴不明白,殿下怎麼知道,文時侯一定會去收買南福?”
九辰道:“此案只有物證,沒有人證。巫子玉要找人證,自然要從南府下人入手。南福是相府管家,看起來油嘴滑舌,不堪重刑,初審時,他又在阿雋授意下,故意提起有鬼神往後院放箱子之事,巫子玉肯定會注意到他。”
晏嬰還是不明白:“那殿下又如何篤定,王上聽了南福的供詞,不僅不信,還懷疑文時侯呢?”
九辰雙頰愈加蒼白:“因爲父王生性多疑。經過黑玉令之事,不管他承不承認,對文時侯,他心中懷疑的種子,已越長越大。所以,今夜他纔會惱羞成怒。若南福不指認我,他可能懷疑到我身上,若南福直接指認我,他反而會懷疑有人從中作梗。”
語罷,九辰忽然默了默,才道:“更何況,父王知道,南福不會陷害我。”
晏嬰微微吃驚,看九辰神色有異,便明白這話背後,定然隱藏着他所不知道的往事,不由又嘆了聲:“如今這形勢,殿下要如何走下一步?”
九辰挑起嘴角,冷冷笑道:“無論雲弩是不是血鳳劫的,這個替死鬼,他都當定了。只要能把巫子玉拉下主審官的位置,我就有辦法說服另外那個人,還南府清白。”
晏嬰憂心忡忡道:“此事談何容易?王上向來偏袒文時侯。譬如今夜之事,王上雖然懷疑,也沒將文時侯怎麼樣。就連黑玉令之事,也那麼容易讓他圓過去了。”
“王上偏袒文時侯,是私情,但審案是公事。私下的寵溺可以無所顧忌,可審案最講究公平公正,若主審官不能做到公正無私,百官豈能容他擔此重任?”
晏嬰看他心中已有主意,便道:“那老奴能爲殿下做什麼?”
九辰挑起嘴角:“的確有件要緊事,需要晏公今夜就去辦。”
“嘶——”
肩頭劇痛,打斷了文時侯雜亂的思緒。
七喜撒着藥粉的手一哆嗦,嚇得連聲道:“侯爺且忍忍,若不把藥粉揉勻了,夜裡這傷口準得腫起來。”
巫子玉正煩躁,哪裡有耐心聽他解釋,一腳踢開七喜:“滾!”
這腳正踹進心窩,七喜忍着痛,狼狽地爬起來,見這位侯爺眼神陰鷙,也不敢再去觸黴頭,便胡亂的收起藥粉逃出殿了。
巫子玉自虐般、一把扯起被褪到肩膀的外袍,衣料擦過傷口,又是一陣嘶痛。
“呵。”
一聲低笑,忽然響起。
巫子玉沒有絲毫驚懼,整了整衣衫,反而有些惱羞成怒的道:“連你也來看本侯笑話麼?”
“巫啓這麼做,其實是爲了保護少主,少主應該感激纔對。”
長榻對面的屏風後,站着一個黑影,黑巾蒙面,夜行衣打扮,只露着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
巫子玉目露不屑:“若不是心生懷疑,他又怎會費盡心機的「保護」本侯。可惡!若不是血鳳壞事,此刻,本侯已帶兵名正言順的去搜查世子府了。”
黑影陰森森的低笑道:“這兩年,巫啓在朝中爲巫子彥鋪了不少路,萬事俱備,只差一個合適的時機,巫子彥便可以取代巫子沂坐上世子之位。這次,侯爺製造了這麼好的機會,巫啓爲什麼不順水推舟,拿掉巫後之子呢?”
“起初,我也是這麼打算的。”巫子玉眼睛一眯,悠悠道:“現在看來,倒是我輕敵了。南府出事後,巫子沂日日在垂文殿討巧賣乖,討好巫啓,我只當他是困獸之鬥、不足爲慮,沒想到他真有本事動搖巫啓的心思。”
巫子玉忽然笑了笑:“我真是有些看不懂巫啓的心思了。他這樣刻薄寡情的人,難道真的會因爲巫子沂的討巧賣乖,錯失扶巫子彥上位的大好時機麼?”
這麼想着,他忽然又沉了臉:“還是說,他察覺到了什麼,把本侯也視作威脅。所以纔沒動巫子沂,好讓我們鷸蚌相爭,兩敗俱傷,爲巫子彥鋪路。”
黑影沉吟道:“巫啓已經起疑,侯爺若繼續和巫子沂鬥下去,豈不正隧了巫啓的意?”
巫子玉面上浮起一絲陰冷:“隧了他意又如何?本侯聽說,自從巫子彥身份暴露後,九州各國蠢蠢欲動,公然和江湖勢力勾結,重金僱兇,欲置鳳神血脈於死地。這兩年,暗血閣可替巫子彥擋了不少明槍暗箭。正因如此,巫啓才急着扶巫子彥上位,好以鳳神血脈威懾各國。”
“可惜,巫啓千算萬算,都不會算到巫子彥並不是真正的鳳神血脈。一着不慎滿盤皆輸,等除掉巫子沂,本侯再把真相告訴巫啓,巫啓盛怒之下,巫子彥根本不堪一擊。到時,誰還能阻止本侯?”
黑影由衷讚道:“侯爺英明。”
說了這麼多,巫子玉已慢慢冷靜下來,不如剛纔那麼煩躁,便問:“軍中情況如何?”
“諸事安好,幾位老將都託屬下向少主問好。還有,穆寒前兩日回到了死士營,似乎在調查押運雲弩那批馬匹中毒的事。”
巫子玉哼道:“有你盯着,料他掀不起什麼大風波。”
黑影道:“侯爺信得過屬下,屬下也不會讓侯爺失望。屬下這次過來,主要是西楚護靈軍的統領照汐讓屬下給侯爺帶句話。”
“什麼話?”
“他說,他幫了侯爺大忙,侯爺承諾之事,何時兌現?”
巫子玉咬牙罵道:“果然是一羣豺狼。告訴他,事成之日,本侯不會虧了他。”
“屬下遵命。”
黑影身手極好,輕功絕佳,離開玉珪殿後,巧施了幾個障眼法,便成功避開暗處的影子,飛出王宮。
可惜,他腳剛落地,一道青色劍光,陡然從他背後襲來,將他死死困住。
這人劍氣着實霸道,黑影猜出來人身份,不敢硬拼,繃緊身體,哼道:“我們護靈軍和離俠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離俠這是何意?”
他身後,離恨天一襲青衫,卓然而立,袖間劍氣如泓。
孟樑入宮已有三個時辰,還未出來,離恨天實在不放心,便去宮中轉了一圈。沒想到,孟樑沒找到,反而讓他碰到了護靈軍的人。
如果他沒看錯,這人是從玉珪殿出來的,聯想起上次被他撞見的血鳳,那位文時侯,和各方勢力均有聯繫,還真是不容小覷。
離恨天揚眉朗笑:“無事。我聽照汐提起過,護靈軍在巫國軍中安插了一個十分優秀的上靈士,輕功卓絕,名喚夜君。莫非,就是閣下?”
黑影冷哼一聲,不作回答。
這就是默認了。離恨天笑道:“你我同爲西楚效力,夜君何必如此疏離。正好我這幾日閒着,不知夜君有什麼好生意,也分在下一杯羹如何?”
黑影冷着臉道:“我們護靈軍之事,從來不需外人插手,離俠還是另找人消遣罷!”
這語氣,實在有些敵意,和照汐差的遠了。離恨天皺了皺眉,還欲追問,便聽黑影頗是嫉恨的道:“當年,若不是因爲你,語公主也不會燒燬破雲弩,棄護靈軍而去,以至於破雲弩流入巫人之手。如今,那半張草圖和延氏後人都未尋回,離俠倒好意思說自己閒着,難怪主上交代的差事你次次都辦不好!”
提起西陵語,離恨天略有晃神,刺出的劍氣也弱了幾分。黑影尋到機會,幾個縱身,便從他劍下逃脫,消失在夜色中。
夜君離開後,文時侯的心情也好了許多,這時,他方纔清晰的感受到肩頭傷口帶來的刺痛感。
於是,倒黴的七喜又被叫過來,重新給文時侯包紮傷口。
幸好這會兒侯爺心情看起來不錯,七喜也大膽了很多,一邊動作輕柔的將藥粉揉到那道猙獰的傷口裡,一邊憤憤道:“那個老混蛋,竟敢把侯爺咬成這樣,實在可惡!”
巫子玉露出絲陰笑:“本侯的血肉,豈會讓他白咬?”
七喜附和道:“沒錯。等日後他落到侯爺手裡,奴才先扒掉他一層皮。”
巫子玉白他一眼,等傷口處理得差不多了,才道:“明日一早,你去芷蕪苑,把一個叫長安的內侍給本侯找來。記住,越早越好,千萬別被人發現了。要是辦砸了,仔細皮肉。”
七喜嚇得手又是一抖,縮着脖子應道:“奴才遵命。”
此刻,比七喜更可憐的,卻是司膳房的巴公公。大冷的冬夜,他被人生生從被窩拎到了冰冷的地板上,要多悽慘有多悽慘。
更慘的是,拎他的人,是煞氣逼人的暗血閣刑使金烏,腰間纏着根又長又粗的鞭子。他嚇得連話都不敢說,只能瑟瑟發抖的跪在地上,把目光投向另一位看起來脾氣溫和一些的主子——這兩年頗受巫王寵信的公子子彥。
“兩年前,有個叫碧城的內侍,拿着孟樑的入宮令牌到司膳房找你。公公可還記得?”
子彥笑得很溫和,讓巴公公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兩年前的事兒,別說碧城當時沒碰上巴公公,就算是碰上了,巴公公估計也不記得。可看今日這陣仗,直覺告訴巴公公,他攤上了大事。
金烏故意摘下腰間的刑鞭,在地上甩出響亮的一記。巴公公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別說兩年前,就是五年前的事,他也要努力的想起來。
上蒼總算是眷顧他這個肯努力的人,巴公公終於想起孟樑後來入宮時,曾旁敲側擊的向他打聽過一個世子府小內侍的事,那個內侍,似乎是叫什麼碧城。
巴公公有苦難言,苦着臉道:“公子明鑑。兩年前,確實有這麼件事,可老奴當時病了,是別人替老奴當值。所以當日老奴並沒見着那個碧城。”
因爲這番話,兩年前,替巴公公當值的施公公,也倒黴催的被金烏從被窩拎了出來。施公公當日只顧着分糕點,而且分糕點是隔三差五便要乾的差事,他哪裡會記得碧城的事。
於是,在鞭子的威懾下,兩位老人家你一言我一語,巴公公幫施公公一一列出各種線索,施公公才凌亂的回憶起,當日,他似乎並沒有格外接待碧城,而是臨時抓包,讓他給各宮娘娘送點心去了。
雖過了三更,芷蕪苑內,依舊亮着一盞燈。子彥知道,那是雲妃特意給他留的。
進了宮門,珊瑚立刻提着盞燈迎出來,笑道:“公子總算回來了,娘娘這一夜都醒了好幾次了,每次醒了都問奴婢公子有沒有回來。”
子彥低眉淺笑,卻問:“怎麼不見長安?”
珊瑚嬌俏的道:“他在後院佛堂替娘娘抄寫佛經呢,公子找他有事嗎?”
子彥又問:“他倒是盡心盡責。說來也奇怪,他一個司膳房的小內侍,母妃當初怎麼就能慧眼識人,看出他有這份本事和耐性呢?”
“那當然是咱們娘娘眼光好了。”珊瑚撅起嘴巴,道:“公子你是不知道,當時,長安和另一個內侍一塊兒來給娘娘送糕點,擱下東西后,那個小內侍杵在那兒,硬要討了賞錢才走。可長安,進退有度,謙恭有禮,一點都不勢力……”
珊瑚還在如數家珍的數着長安的優點,再一擡頭,卻發現子彥已經沒了蹤跡,不由驚訝的睜大眼睛。
佛堂內,燭火搖曳,滴淚不止。
碧城跪坐在蒲團上,正就着一條長案,認真的抄寫手邊的《金剛經》。冷風穿堂而過,吹散了案上的一沓宣紙。
這紙很是名貴,生活節儉的雲妃,所有的積蓄,幾乎都用來買這種宣紙了。
碧城怕紙被弄髒,連忙擱下筆,俯身去撿。一雙銀色雲紋錦靴,毫無預兆的撞進了他眼底。
碧城一驚,忽覺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反應,脖子,已被人用力扼住。那雙瘦骨如玉的手,異常有力,碧城臉色漲紅,痛苦的掙扎,幾乎要窒息。
用力擡起頭,碧城終於看清那個要奪他命的白衣少年,不由絕望的閉上了雙目。
佛堂門口,乍然傳來一個驚慌失措的女聲:“彥兒,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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