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楚王所居的九歌殿,只聽得雜亂的腳步聲來回穿梭,像是宮人們在進進出出, 隱約透着股不同尋常的氣氛。
叔陽恰好從殿裡出來,正叫住一個宮人, 低聲囑咐着什麼, 擡頭間見九辰過來,吃了一驚, 忙畢恭畢敬的走過來, 簡單行過禮,道:“小殿下何時過來的?這些宮人不懂事, 竟也不知通稟。”
九辰只道剛剛過來, 便問:“我聽殿外亂騰騰的, 可是出了什麼事?”
不料, 叔陽竟哽咽道:“王上……王上他……”後面的話竟說不出來。
九辰暗暗皺眉,一時間有些分不清叔陽究竟是在演戲,還是楚王確實情況不大好。可聽殿前這陣勢, 倒不像是裝出來的, 略一計較, 便道:“我不懂醫術, 若有能襄助之處,你儘管直言。”
叔陽這才說出實情。原來,昨日楚王傷口裂開後,一受風,竟感染了御園裡的某種花粉,以致傷口潰爛,高燒昏迷了一夜,現在都不見好。
“昨夜王上昏睡時,口中不停的喚着小殿下的名字,老奴本想派人去請小殿下過來,可王上忽然睜開眼,說小殿下還在病中,嚴厲警告老奴不許擾了小殿下休息,更不要把他病發的消息傳出去。”叔陽紅着眼睛,殷切的望着九辰道:“小殿下若能進殿陪陪王上,他老人家定然會非常開心,傷口定也能癒合的快些。”
九辰驚訝於此人臉皮之厚,那傷口癒合自有章程,豈會因爲他進去說幾句話就加快速度。不過,楚王這傷畢竟是因他而起,若此時坦露出不適宜的情緒,未免太不厚道,整了整衣袍,便讓叔陽引路。
殿內倒比外面陰涼一些,宮人的腳步聲也穩而不亂,十分有秩序。楚王躺在高榻上,麪皮發紅,眼皮浮腫,渾身忽冷忽熱,顯然還發着高燒,神識也有些昏聵。
醫官們剛換完傷藥,見叔陽帶着九辰進來,便識趣的退下了。
“可是辰兒來了?”楚王半睜着眼皮,正由一名宮婢喂藥,隱約瞧見一個少年身影朝自己走了過來,立刻激動的撐起身子,就要掙扎着下榻。
叔陽疾步過去扶住楚王,勸慰道:“小殿下是專門過來探望王上的,王上可要當心身子纔是。”
楚王不理他,光着腳就要下牀,急切的呼着:“辰兒快過來,讓寡人瞧瞧。”
九辰暗吃一驚,昨日在御園中,楚王說話時還底氣渾厚,語調高亢,十分有精氣神兒,沒想到,短短一夜,竟然虛弱至此,說句話便要喘上一陣。
他出神的功夫,叔陽已一把拽起他手臂,將他拽到楚王榻前。繼而,楚王才肯側身躺下,緊緊的牽起他一隻手,放在寬厚的掌中慢慢撫摸,邊喘邊問:“辰兒,你可還在怪外公自作主張?”
九辰知他指的是昨日那場不愉快,心頭雖還膈應,可對方這般悽慘模樣,還是因救他受的傷,他無論如何也不好再說狠話,便乖順的道:“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
楚王似沒料到眼前這桀驁的少年忽然轉變了態度,怔了怔,欣慰的笑道:“你能明白外公這片苦心,外公、外公就是死也無憾了。”
因情緒有些激動,牽動肺腑,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猛咳。
叔陽大驚,急名宮人捧來痰盂,折騰了好一陣,楚王呼吸才漸漸勻稱。自始至終,那隻手掌,卻一直緊緊的握着九辰手,不曾放開。
九辰莫名想起了故去的東陽侯,臨終前,也是這樣緊緊握着他的手,殷殷囑託,嚥氣時都不肯鬆開。他心中有些失落,不由開口道:“您貴爲一國之君,順承天命,有上天庇護,定可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雖是寬慰之語,楚王雙目卻驟然煥發神采,喘了一陣,不無哀傷的道:“長命百歲又如何,身爲一國之君,我不能像一個普通父親一樣愛護自己的女兒,以致她慘死他鄉,如今,我的外孫又不認我……這定然是上蒼對我的懲罰,這麼活着,又有什麼意思。”
他呼吸再次急促起來,陡然用力攥緊九辰的手,眼中淚光乍現,滿是期盼的道:“辰兒,你究竟何時才肯喚寡人一聲「外公」啊?”
叔陽聞言惻然,噗通跪倒在九辰跟前,哽咽道:“小殿下,你就全了王上這個心願吧。”言罷,以額觸地,久久不起。
九辰手中漸漸冒出冷汗,耳邊聽着楚王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一時有些無所適從。楚王此刻神思昏聵,若一味拂逆他心意,保不齊他一口氣喘不上來、被自己活活氣死。說到底,在這楚王宮中,還得靠他庇護,計較片刻,咬了咬牙,便極低的喚了聲:“外公。”
吐出這兩字,他便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恥辱。
然後,他明顯感覺到,攥着他手的那隻寬厚手掌,陡然一僵,繼而,傳來楚王歡喜而哽咽的聲音:“好孩子,外公聽見了!”
叔陽看到,年邁的楚王,這一瞬,老淚橫流,像個孩子一樣開心的笑了起來。
九辰心中頗不是滋味。很早以前,他就聽說楚王性情暴烈,包括楚世子西陵韶華在內的一干兒女,甚是懼怕這位老父,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諾諾,不敢親近,也不敢有絲毫悖逆。只怕,這楚王也甚少享用過什麼人倫之樂罷。其實他自己也沒品位過這些樂趣,只不過忽然覺得眼前的老人有些可憐罷了。
有九辰日夜陪伴,楚王的傷勢果然迅速好轉,當夜午後便退了燒,到了第二日,已經能正常下榻行走了。
用完午膳,楚王命人推來輪椅,讓九辰陪他去外面散了會兒步,回來時,叔陽神色凝重的進殿,在他耳邊低語一陣,並呈上一封蓋着巫國黑龍印的國書。
楚王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強裝出一副好臉色,同九辰道:“這兩日陪着外公,你也累了,先回子蘭殿歇着,等晚膳時,外公再讓人叫你。”
九辰自然能察覺到叔陽帶來的消息,楚王不大願意讓自己聽到,雖猜疑不定,也只順着他的心意裝傻,讓人扶着他回子蘭殿去了。
目送九辰走遠了,楚王才接過那封國書,翻開覽了一遍,氣得直接摔到地上,大怒道:“他把辰兒害得雙目失明,寡人還沒找他麻煩,他倒好意思來找寡人要人?!”
說得義正言辭,怒不可遏,完全忘了這中間他自己也添了一把火。
叔陽擔憂道:“聽說,巫啓給當日王上送慶帖的那些個大國小國,都送了這封國書,說王上強行擄劫其世子,若不放人,他便要出兵攻楚!”這明擺着是在打王上的臉!
“攻楚?”楚王哼了聲:“巫國剛經歷了一場大戰,朝中混亂不堪,又與風國交惡,他有什麼資本攻楚!”
叔陽道:“王上,這狗急了都會跳牆,巫國坐擁整個北方腹地,民衆歸心,底子殷實,如今巫啓知曉了當年真相,定然心急如焚想接小殿下回去,若發起瘋來,難保不會做出玉石俱焚之事。”
楚王又陰着臉哼了聲,半晌,道:“去把那個巫子玉給寡人叫來。”
巫子玉已在驛館焦灼的等了數日,聽到楚王傳召,立刻激動的換了身衣裳,並打賞了前來傳令的內侍一大錠金子。
“王上,我已與淮國的國尉邵安取得聯繫,只要楚國肯借我兵馬伐巫,一雪前恥,他便願傾舉國之兵相助。”
一進殿,巫子玉便迫不及待的回稟這兩日的成果,並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呈給楚王。叔陽接過來,替楚王取出信紙,展開一看,落款果然是邵安。
楚王眼睛一眯:“寡人助你雪恥,於我楚國有何好處?你該知道,寡人向來看不慣淮國那股小家子氣,就算遇到戰事,也不願與其產生糾纏。”
巫子玉忙諂媚的笑道:“子玉自然曉得王上龍威赫赫,不願與淮王爲伍。可這淮王最是貪利狡詐,若咱們不拉攏,他只怕會投靠巫啓。到時,楚國受兩面夾擊,恐怕會吃那淮國的虧。再者,當年楚國不也曾與淮國聯合伐雲麼,當年既能滅雲,今日滅巫也不在話下。”
見楚王神色略有鬆動,巫子玉繼續道:“子玉知道,王上一直有稱霸九州的決心,待子玉殺掉巫啓,報了大仇,坐上巫國王位,子玉願向王上稱臣納貢,助王上一統九州。”
楚王目光一亮,又問:“到時,你如何同淮國交代?”
巫子玉暗喜,楚王這意思,便是有些心動了,立刻嘿嘿笑道:“不瞞王上,子玉和淮國的交易,是助淮國在巫的質子東方祜登上淮國王位,不涉國土之爭。”
楚王這才微微點頭,神色凝重的道:“你的意思,寡人明白了,只是,兵馬糧草,需得花費些時日準備,你且回去,把討伐巫啓的檄文先寫出來。”
巫子玉沒料到楚王這麼爽快的便答應了,又驚又喜,連磕了好幾個頭,才告辭離去。因心情太過激動,出殿的時候,險些被門檻絆倒。
待殿中安靜下來,叔陽忍不住問楚王:“王上,老奴聽聞,巫啓待這巫子玉十分寵溺,沒料到巫子玉竟如此狼子野心。此人性如豺狼,貪婪無度,王上真的要信他麼?”
楚王笑道:“寡人正好缺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對抗巫啓,由這巫子玉出頭,再好不過。不過――”頓了頓,道:“待拿下巫國,寡人自會送他去該去的地方。”
傍晚,楚王果然讓人去子蘭殿叫了九辰過來,和他共用晚膳。
雖是晚膳,菜式也十分豐富,楚王不停的往九辰碗裡夾東西,盯着他吃完,才滿意的道:“你這個年紀,正是長個頭的時候,可不能挑食。”
九辰默默扒拉了一口米飯,沒吭聲。
用完膳,楚王命人擡了兩把藤椅到外面,和九辰一起半躺半靠在上面解悶消食。
閒說了兩句往事,楚王忽問:“前幾日,外公聽照汐說,你想去護靈軍駐地瞧瞧,順便住上一段時間。”
關於這個問題,九辰已經打了很久的腹稿,只是礙於楚王傷勢,纔沒提起。見楚王今夜主動提起,九辰自然不會放棄這個攤牌的絕佳機會,便道:“之前,您在驛館立的毒誓,可還作數?”
楚王眉頭擰成一個川字,本能的想耍賴不認,可在後輩面前,又自覺太失風度,頗不是滋味的道:“外公待你不好麼?你是不願留在楚國,還是擔心外公利用你去對付巫啓那混蛋?”
九辰輕挑起嘴角,坦然道:“您待我很好,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親人待我這麼好。只是,我自小性情涼薄,即使是至親之人,也要和他明算賬,以求互不相欠。若我當真身負鳳神血脈,我願意助您復活神木,以報答您救命之恩,但您當日立下的誓言,必須作數。”
“無論何時,您都不能限制我的自由。”
默了默,九辰鄭重的強調。
楚王總算是回過味兒了,敢情,他這外孫,今夜是有備而來,專門來和他攤牌談條件的。他只當九辰心裡還記掛着巫啓,胸中越加憋悶,可轉念一想,待神木復活,他興兵滅了巫國,九辰就算記掛,也沒地兒找巫啓去,到時定會乖乖的留在他身邊,心甘情願的做楚國的世子。
如此一想,心頭便舒暢許多,可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有些遺憾的道:“外公並非不守信義之人,既然你主意已定,外公允了你便是。明日,外公便讓人安排車馬,陪你一同去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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