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微微吃驚的仰頭望着九辰,半晌,引袖抹掉面上淚痕,悶聲道:“其實, 我心裡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九辰輕輕嗯了聲,示意她說下去。
“我能看出來, 自從那夜楚王說出你的身世和鳳神血脈之事後,你一直都悶悶不樂。”這個話題太過敏感,那夜之後, 他們都很有默契的沒有提起過, 九辰不說,幽蘭也沒有主動問過。她知道, 九辰需要時間消化這件事。
因而,今夜乍然提起, 幽蘭還是偷偷瞧了瞧九辰的面色,見他並無牴觸, 才繼續道:“按理, 此事雖然荒誕, 可也算解了你心頭諸多困惑。對於當年的真相和楚國那位公主――也就是你的親生母親, 你真的不好奇麼?”
這樣離奇的事, 不都是話本子上纔會發生的麼?若擱在平日,她斷然和九辰一樣,認爲這是楚王居心不良而編下的謊言,可自從來寰州的路上,她知道九辰體內的刺心草竟是巫後種下的,她忽然覺得件離奇的事很符合情理。
這世上,哪有一個母親會對自己的骨肉做下如此殘忍、幾乎算是喪盡天良的事?她初聽到此事,只有震驚和不可思議,等冷靜下來,許多以前沒想明白的事,倒是忽然明白了。比如,姑姑爲何堅持要讓她和子彥定親,並篤定子彥將來不會反咬一口。
想來,九辰也是因爲同樣的緣由,才潛意識裡願意相信楚王說的真相,並留在了西楚。
若姑姑早就知道真相,那當年的換子陰謀,只怕就是姑姑一手操縱。刺心草只是一樁,這些年,阿辰在姑姑手中吃得苦頭,只怕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想到此處,幽蘭忍不住問九辰:“無論如何,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應該是件極開心的事纔對。你難道沒想過去了解一下她,或者是看看她的畫像麼?”
因爲着急此事,她話語間都帶着明顯的期盼和一份躍躍欲試的衝動。
九辰不由跟着挑起嘴角,臉上卻沒什麼波瀾,坦然道:“說實話,她對我來說,實在有些陌生。我也確實還沒有想好,要如何處理此事。更何況――”
默了片刻,他心頭忽生出一股疲累和冷意:“她已經死去了那麼多年,血脈之事,根本無從考證。也許,那青木圖騰真的只是陰差陽錯才種到了我身上,他們沒辦法帶回真正的鳳神血脈,便拿我過來充數,達到某種目的。”
“也許是因爲那些陰謀和詭計,我……有些草木皆兵了罷。可至少可以肯定,無論是楚王還是離恨天,甚至是青嵐,他們肯護我性命,肯耗費心血爲我解毒治病,是因爲我是他們眼中的鳳神血脈。若有朝一日,他們發現其實真的搞錯了,我不是什麼鳳神血脈,也許,他們會毫不猶豫的除掉我這個「巫國世子」。因爲我於他們而言,再無任何價值和意義,有的……只是威脅。阿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麼?”
幽蘭喉間有些苦澀,認真的問道:“所以,你並沒有打算留在楚國?也沒有打算認回你的生母麼?”
她知道,九辰的心裡揹負了太多枷鎖和過往的傷痛,幾句簡單的真相,根本無法撼動他心外那層堅固的保護殼。可這個問題問出來,她還是覺得有些難過,究竟是怎樣的傷害,纔會令一個正值風華正茂的少年身心俱疲,對親情之事毫無眷戀。
九辰默了默,依舊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向來不喜欠人東西。離開前,我會助他們達成所願,順便把這圖騰銷掉。”
幽蘭乖順的點頭:“西楚終是是非之地,離開也好。”
三日之後,曲靜蘭果然如約來到北渚館,爲九辰拔毒。
前一日夜裡,楚王已派人把暖玉牀運到了後院的吳夢閣裡。因吳夢閣建在湖中水榭上,四面環水,是個難得的僻靜之所,一般無人攪擾。
爲了確保這三日內這拔毒之術不被打斷,照汐親自帶着護靈軍裡三層外三層的守着,連只蒼蠅都很難飛進後院。
有離恨天在旁相助,又有暖玉牀加持,整個拔毒過程進行的很順利。到了第三日,九辰經脈中的刺心草之毒基本被離恨天用內力引出,只不過,持續耗費了兩日兩夜的內力,離恨天終有些氣力不支,最後一部分殘毒,試了數次,每次都是剛把毒引到銀針,便止步於此,再不能前進一步。
眼睜睜的看着殘毒又沿着銀針流回體內,曲靜蘭忙捻起一根銀針,刺入離恨天背部,穩住他紊亂的氣血,急道:“離俠不可逞強,否則會被這鬼門陣反噬而亡的。”
離恨天額上溢滿涔涔汗水,忙摒棄雜念、運功調息,只胸中那股焦灼,怎麼也壓不下去。眼看着便要大功告成,斷不能因爲他的原因而功虧一簣。
因是從閻羅手裡搶人,這鬼門拔毒之術,只能在同一個人身上用一次,錯過這次機會,便再無機會了。
暖玉牀上,一指長的銀針佈滿九辰全身經脈,每引一次毒,那些銀針便如萬蟻噬心一般,撕咬着每一根經脈,令他痛不欲生。
曲靜蘭望着九辰扭曲的五官和一雙攥得流血不止的拳頭,不由感嘆,這等如蹈刀山火海之痛,這少年竟能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心志簡直堅定得可怕。
因害怕橫生枝節,離恨天只匆匆調理了半個時辰,便繼續替九辰引出體內殘毒。因爲內力不濟,他根本催動不了所有銀針,又失敗了數次,眼看着九辰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心一橫,便先把九辰體內的餘毒凝聚到心脈之中,再運力催動銀針拔毒。
這個方法果然有效,只不過,因毒在心脈,九辰要真真承受一次萬針噬心之痛,而離恨天也更加謹慎小心。臨近傍晚時,一聲慘烈的呻|吟聲從吳夢閣傳了出來,九辰體內的刺心草之毒終於被徹底拔出,而離恨天也終於能放心的暈倒過去。
萬針噬心的那一瞬,九辰神識驟然清醒,迷迷糊糊聽到耳邊有人急呼了幾聲“離俠”,便急切的想睜眼去看,離恨天究竟出了何事。可惜他全身沒有一絲一毫力氣,連擡眼皮都做不到,試了幾次,便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這三日,楚王放下了所有的國事,和幽蘭一起,寸步不離的守在吳夢閣外。
見大功告成,他迫不及待的推着輪椅進入了閣內,先命人將離恨天送去休息,急問:“辰兒情況如何?”
暖玉牀上,九辰彷彿從水裡撈出來一般,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氣息微弱,看起來情況十分不妙,簡直比解毒前還要糟糕。
靜蘭暗暗皺眉,這毒雖□□了,可整套拔毒術卻並未結束,楚王如此冒冒失失的闖進來,已十分不合規矩。幸而她行醫多年,常遇此類突發狀況,纔不至於分心失手,否則,陣法一旦中斷,後果不堪設想。對這任性之人是楚王,她也不敢多說什麼,甚至連個臉色也不能甩,便一邊淡定的行鍼,一邊道:“這拔毒之術對身體損傷極大,於小公子而言,無異於脫胎換骨。從現在到今夜子時,臣女還需施針替小公子引導全身經脈散亂之氣,讓它們迴歸本位。”
末了,特意補充道:“這「引氣」乃是鬼門拔毒術的最後一步,十分重要,若出了差池,方纔的毒便白拔了。”
楚王何等聰明,一聽這話,便明白了曲靜蘭的用意,回頭瞪了眼叔陽:“你到門外守着去,別讓任何人靠近這間屋子。”
把叔陽打發出去,他自己卻十分心安理得的待在屋裡,緊盯着曲靜蘭行鍼,便留意觀察九辰的反應。許是損傷太厲害,直到窗外天色徹底黑了,九辰依舊昏迷不醒,沒有絲毫反應。
幽蘭見楚王守在裡面,也不方便再進去,只趁着剛纔楚王推門而入的那一瞬匆匆瞥了眼裡面的情況,見曲靜蘭背影沉靜,行鍼不急不緩,便料定沒出什麼大事,才稍稍安心。
如此又捱了一個時辰,九辰的身體終於有了反應,起初是睫毛顫了顫,繼而,一雙拳頭也極輕微的動了動。
這些都沒逃過楚王的眼睛。苦等了這麼久,終於看到一些希望,楚王大喜過望,正要行到暖玉牀邊,掰開九辰那雙還在滴血的拳頭,閣外忽然有人大呼:“前院起火了!”
不多時,外面便喧譁起來,奔走相呼的人越來越多,緊接着,就是兵器撞擊的聲音,應是照汐調派護靈軍前去查探情況了。
因是夜裡,即使在後院,隔着吳夢閣的窗戶,也能清晰的看到前院升起的沖天火光。楚王擰眉,直覺告訴他,此事只怕沒那麼簡單,便吩咐侍候在閣外的叔陽:“你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叔陽應了一聲,便攜劍去了。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叔陽依舊沒有回來,前院的火光非但沒有減小,反而越來越大了。楚王正焦灼,便聽照汐在外面急聲稟道:“王上,館內迴廊上被人潑了油,整個前院已經燒起來了,屬下懷疑這館內藏了刺客,還請王上速速宮中,莫在此地滯留。”
楚王怒道:“辰兒生死未卜,這拔毒之術又不能打斷,寡人如何能安心回宮?”
話音剛落,閣外一聲清叱,緊接着響起兵器纏鬥之聲,夾雜着照汐的急聲呼哨:“快,保護王上!”
窗紙上很快濺滿血線,外面打鬥聲越來越烈,縱使曲靜蘭沉穩不驚,握針的手,亦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砰!”得一聲,閣門毫無預兆的被撞開,數道黑影從檐下竄入閣內,直奔暖玉牀而來。
閣外,幽蘭揮刀斬落一個刺客,見狀大驚,正要飛入閣內攔住那些刺客,虛空中又冒出兩個黑影,一前一後將她纏住。
刺客目標十分明確,闖入閣中,也不顧楚王和曲靜蘭,揮刀直砍暖玉牀上的少年。曲靜蘭不懂武功,本能的躲避背後襲來的陰冷刀鋒,手一歪,刺在九辰身上的那根銀針也跟着歪了。她暗呼不妙,果然,九辰嘴角立刻溢出一絲血色。
楚王大怒,袍袖一鼓,出掌震開那幾道黑影,離他掌風最近的一名刺客,立刻心脈盡斷而亡。
在這渾厚掌風壓迫下,九辰“哇”得吐出一口黑血,神色異常痛苦,曲靜蘭見勢不妙,大驚,忙回頭向楚王道:“王上,引氣之時,不能有外力干擾,您不能再催動內力,否則,小公子全身經脈都會被震斷的。”
楚王嚇了一跳,連忙收掌,心中又急又悔,正此時,方纔被他逼退的一名刺客,趁着這間隙,又捲土重來,一個鷂子翻身,復躥向暖玉牀。
曲靜蘭驚呼一聲,忙抽針躲開,那刺客再無阻礙,舉起手中長刀,便朝牀上的少年斬去。眼看就要得手,半空中忽然伸出一隻鐵掌,竟徒手握住刀刃,化掉了他的攻勢。
刺客一驚,緊接着腳掌傳來劇痛,竟是一架輪椅直接從他腳上碾了過去。楚王目光如電,死死盯着那刺客,他不敢再催動內力,便用肉掌一點點壓下那柄大刀。
眼看着便要成功,曲靜蘭忽然驚恐的睜大眼睛,呼道:“王上當心!”
那刺客懷中,竟還藏着一柄短刀!見長刀被人挾制,他索性騰出一隻手,捉起短刀,往牀上刺了過去。
楚王騰手已來不及,眼看着那短刀已經出鞘,電光火石間,他咬牙低吼一聲,竟從輪椅中撐起了身體,用整個身體擋在了榻前,將九辰緊緊的護在身後。
“王上!”曲靜蘭尖叫一聲。
一道溫熱的血線,從楚王胸口噴薄而出,因刺客用力過猛,那柄短刀整個沒入了楚王的右胸之中。
“爺爺!”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乍然響起,青嵐殺進閣內,掄起斧頭便把那刺客的腦袋砍了下來,忙抱住重傷的楚王,驚慌失措的呼道:“爺爺!”
“寡人……沒事……”
楚王擡掌,示意他不要哭喊,拼命嚥下喉間涌出的血,卻是扭頭看向身後。
暖玉牀上,九辰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他黑眸黯然如故,可蒼白的臉上,卻濺滿溫熱的液體。
他雖看不見,也不能動彈,可從青嵐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喚中,已然明白了這溫熱液體的來源。
他眸間的茫然之色一閃而過,提起全身的力氣,想要動一動拳頭,發出一點聲音,哪怕是一點也好。
可惜,一切都是徒勞。
楚王慢慢伸出寬厚的手掌,替九辰擦掉面上的血污,直到那少年黑眸上漸漸浮出一層水汽,才收回手,緩緩笑了。
青嵐不敢哭出聲,眼淚卻止不住的掉下來,感覺到楚王已經越來越虛弱,哽咽道:“爺爺,先讓曲族長給您處理一下傷口罷。”
曲靜蘭早有此意,見楚王終於點頭,忙打開藥箱,取出一柄銀匕,在燭火上炙烤片刻,在傷口附近探了探,確定那柄短刀上沒有毒,才稍稍鬆了口氣,道:“臣女現在要把刀□□,王上且忍耐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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