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王開了金口,九辰便藉着養傷的名義,名正言順的留在了宮中。
他心裡很清楚,只有留在了宮中,纔能有機會接近內廷詔獄。
內廷詔獄建在北苑,守衛森嚴,裡面關的都是朝廷要犯。由於這地方光聽名字,就十分血腥慘烈,平日裡宮人們都要繞着彎走,生怕沾了晦氣。
整個王宮裡,不怕沾染這晦氣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負責看守馬場的宋席,另一個是宋席的獨生兒子宋喜。宋席已經五十多歲,在王宮替兩代巫王看了一輩子的馬場,再過幾年,等兒子能獨當一面時,便準備告老還鄉。
要說這父子兩個真喜歡沾詔獄的晦氣,那真是冤枉他們了。他們也實在是別無選擇,誰讓這馬場也建在北苑,還正巧只跟內廷詔獄隔着一堵牆呢。看守馬場雖然很無聊,但宋席還能跟馬說說話,看守詔獄的兩個老哥們卻必須時時保持着凶神惡煞之態,以撐起詔獄的門面。
宋席跟他們很熟,偶爾得了好酒,還會分給他們解解饞。兩個老哥們很感激,偶爾從犯人身上得了好東西,也會送給宋席一些。時間久了,他們索性在中間那堵牆上挖了一個洞,以方便時時傳送東西。
這日,積雪消盡,晴光正好。宋席依舊懶洋洋得躺在藤椅上,喝着小酒,唱着小曲,指揮着兒子去刷馬餵馬。
酒喝到一半時,他忽然看見,遠處一隊浩浩蕩蕩的人影,正朝馬場的方向走過來。宋席打了個激靈,連忙把酒藏起來,帶着兒子恭恭敬敬的迎到馬場門口,跪候着。
巫王已經很長時間沒來過馬場了,宋席卻依舊能一眼認出那是巫王的車駕。巫王威容赫赫,坐在車輦裡,神色淡淡的,不展露絲毫情緒。
宋席帶着兒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正要給兒子使個眼色,讓他跪爬到車輦前,接巫王下車。一個長相俊美的黑袍少年,已經搶先他們一步,單膝跪到了車輦前,仰首笑道:“兒臣接父王下車。”說完,便讓出右側肩膀。
少年臉色慘白,一雙黑眸,卻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
巫王似是怔了怔,然後,幾不可見的擰了擰眉,沉着臉默了會兒,冷哼一聲,果真一隻腳踩住那少年的肩膀,在內侍的攙扶下下了車。
那少年的身板挺直,背脊雖看着很單薄,但卻連晃都沒有晃一下,唯獨下脣,咬出一道淡淡的白印。
巫王安全下車後,他便自顧起身,掃過黑袍上的灰塵,然後乖巧的跟了過去。
宋席彎着腰問:“王上可是過來挑馬?”
巫王淡淡嗯了一聲,問:“半年前,漠北諸國進獻的那批汗血寶馬,可還在這裡?”
“一共十一匹,都在裡面,王上可要進去看看?”
“引路罷。”
宋席恭敬應命,忙一路弓着腰,將巫王引到第三排靠左的馬廄裡。
柵欄後面,十一匹馬各佔一個馬廄,個個體型飽滿、頭細頸高、四肢修長,見有人過來,它們輕靈優雅的邁起步子,仰首驕嘶,似在展示自己與衆不同的高貴血統。
巫王只隨意掃了一眼,卻是微微側過頭,對身後的黑袍少年道:“你看看,相中了哪一匹?”
少年抿起嘴角,道:“兒臣不敢挑三揀四,父王看哪匹好,兒臣便選哪一匹。”
宋席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巫王這麼大張旗鼓的過來,不是給自個兒挑馬的,而是給這個少年挑的。
宋席一下子明白了這少年的身份,他偷眼打量着那少年的眉眼,往事歷歷在目,一時間,感慨萬千。
不料,巫王卻突然輕哼一聲,道:“你也不必裝的這麼恭順,若再磨磨蹭蹭,今日就不必挑了。”
少年臉色發白,這才擡起頭,認真的把十一匹馬逐個打量了一遍,最後指着最裡面一匹銀白色的馬,微揚起嘴角,笑道:“兒臣選那匹。他跟阿星長得最像。”
這後半句,等於直接給巫王心口捅了把刀子。
巫王臉色青了青,陡然捏緊拳頭,忍了半晌,沉聲道:“你且挑着,孤去外面透透氣。”
宋席見巫王走遠了,忽然噗通跪倒在地,對着那少年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奴才見過殿下。”
他又把一旁正給馬喂水的兒子叫過來,拉着他一起跪倒,給九辰磕頭,口中說道:“殿下是你的救命恩人,日後,你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殿下恩德。”
當年,宋席的兒子宋喜在刷馬時,不小心弄傷了巫王鍾愛的一匹好馬。內侍監的人發現後,立刻派人將宋喜綁了起來,要將他活活抽死。宋席走投無路,正巧碰到這位小殿下偷偷溜進馬場來看那匹叫「阿星」的馬,便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求他救救自己的兒子。
沒想到,這位小殿下還真是個熱心腸、說話算數的人,當天夜裡,就把奄奄一息的宋喜救了回來。宋喜那時才十幾歲,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氣,高燒不退,十分兇險。後來,也是這位小殿下從杏林館拿了藥過來,宋喜才活了過來。這位小殿下行了這番善舉,條件卻只有一個,讓宋席好好照顧那匹叫“阿星”的白馬。
宋席一直想不明白,那匹白馬明明是文時侯的馬,這位小殿下爲何那麼熱心腸。而且文時侯似乎很不喜歡那匹馬,不僅時常拿鞭子抽它,還特意囑咐宋席要在不餓死的情況下,儘量餓着它。因爲這位小殿下的吩咐,宋席便不再餓着那馬,可惜,那馬病得太久,終究還是死掉了。
不過,兒子宋喜的命,卻真真切切是這位小殿下撿回來的,否則,他們老宋家早就斷了根兒。因爲這事兒,宋席對九辰的恩德,一直銘記在心。
九辰扶起他們父子,對宋席道:“我記得,老伯跟詔獄的守衛很熟。”
宋席在宮中待了幾十年,一聽這話,便明白了九辰的意思,神色卻很是謹慎,道:“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只是,自從昨日南相一家被關進去後,詔獄守衛很森嚴,爲的就是防止有人和犯人私通消息串供。”
說着,宋席看着那少年蒼白的側顏,有些擔憂的道:“殿下要做的事,該不會真和這南府有關吧?”
九辰望着隔開馬場和詔獄的那堵高牆,輕笑道:“老伯多慮了,這等引火燒身之事,我怎麼會做?”
“老伯可知,這詔獄裡,關着一個夜照國的國師,叫江淹。”
這事兒,宋席倒是知道:“奴才聽說,那國師是個騙子,打着夜照國的名號,幹了不少壞事。對了,那騙子不是殿下抓起來的嗎?”
九辰點頭:“他到軍中和我談過一筆生意,結果用劣馬冒充好馬,騙走我不少錢財。我本打算這兩日將他押回軍中,細細審問,可南府謀逆的案子一出,只怕是不可能輕易將人提出去了。”
宋席也覺得犯難:“那奴才能爲殿下做什麼?”
九辰道:“這人雖是個騙子,但醫術卻很高明。之前,夜照公主得了怪病,全靠這位國師妙手回春。這兩日,夜照公主身子又有些不舒服,就想託我向這位國師討張藥方。”
說着,他從腰間抽出一張紙條,道:“這上面寫的是公主的症狀,還望老伯想辦法交給那國師。”
宋席小心的收起來,道:“殿下放心,老奴定會小心行事。”
九辰對他躬身爲禮:“如今,北苑乃是非之地。今日是我第一次過來,恐怕也是最後一次。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個字,老伯都要記下來。”
馬場外,巫王坐在車輦裡,微闔雙目,權當養神。
見九辰最終還是牽了那匹銀白色的汗血馬出來,巫王眯起眼睛,輕哼了一聲,便吩咐:“回垂文殿。”
自從數日前,吳妃在重華殿晚宴上受到驚嚇後,便一病不起,迅速的消瘦下去。下完雪,她又染上了嚴重的咳疾,一到夜裡,總要咳出一口血,才能緩過氣。
當日殿中刀光劍影,吳妃性情柔弱,被嚇成這樣倒也無可厚非。最令人費解的,倒是巫王的態度。吳妃病後,除了雲妃來探望了幾次,巫王一次也沒有到飛鸞宮探望過,也從沒遣人來問過一句,反而日日到棲霞宮和湘妃狎樂。
原本夜夜笙歌的飛鸞宮,一下子冷清了下來。連宮人們都忍不住感嘆,這深宮中的女人,一旦失去君王的寵愛,這一輩子,算是走到頭兒了。
大多數時間,吳妃都是整個人縮在錦被之中,青絲不梳,粉黛不施,呆呆滯滯的,一坐就是一整天。
因而,聽到貼身侍女雪雁來稟報:“世子來探望娘娘”的時候,吳妃呆愣了好久,忘記了驚訝,也懶得尋思緣由,只擺了擺手,有氣無力的道:“找了理由回絕了罷。”
雪雁又道:“世子說,娘娘這病的症狀,和那位夜照公主很像。之前,夜照公主一直在吃那位江國師的藥調理身體,很有效果。世子特意從公主那裡討了幾粒,來送給娘娘吃着試試。若是管用,就讓杏林館按照方子給娘娘多研製一些。”
吳妃蒼白憔悴的玉容,陡然顫了顫。半晌,她竟伸手理了理散亂的青絲,呆滯的美目,乍然煥發出神採:“這藥我的確聽過,快請世子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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