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內共有兩層鐵牢,一層建在地下,一層建在地上。
上面一層關的,都是罪行較輕的王公貴族和官員們,主要目的是讓他們反省思過。涉及謀逆、貪污等重罪的犯人,則都關在條件比較苦的地下鐵牢裡,若定案之後,罪行屬實,等待他們的,輕則流放,重則凌遲。當然,最常見的處決是拉到鬧市問斬。
由於一半建在地下,詔獄的門牆並不算很巍峨,但兩扇牢門卻格外厚重堅固,由上等精鐵鑄成,刀槍難入,水火不侵,上面雕着兩隻面目猙獰的狴犴。牢門後面,還設着一道堅固的鐵柵欄,以防有人突襲劫獄。
李龍、李虎兩個雙胞兄弟已年近五十,但外表卻和他們的名字一樣,膀大腰圓,生龍活虎,十分有精神。兩兄弟爲了當好這門差事,年輕時下足了功夫,沒事兒就在家比照着大門上貼的門神像,模仿練習那門神的神態。練到四十歲時,倆兄弟往詔獄門口一站,只要不笑,眉眼神態,活脫脫兩尊門神,簡直和牢門上的那兩隻狴犴一模一樣。
此刻月黑風高,這兩尊門神兄弟正橫眉冷目,打量着站在他們面前的兩個黑袍人。這兩人穿的黑袍特別寬大,正好把臉遮的嚴嚴實實。倆兄弟見多識廣,知道這宮中存在着一些諸如暗血閣之類的機構,裡面的影子和血衣衛都穿得很特別,最愛把臉遮住。而且,這些神秘的人物,權力大,本事大,他們真遇上了,也不敢真的要求他們把臉露出來。
李龍比李虎從孃胎裡早出來半個時辰,行事更沉穩一些,便清了清嗓子,按規矩詢問:“來者何人?報上姓――”
最後一字,他吞了下去,沒敢問出來。只因,其中一個黑袍人,從寬大的袖口裡掏出一塊純黑色的墨玉令牌,亮了出來。
黑玉令,見令如巫王親至,這宮中,統共只有兩塊。一塊由巫王親藏,另一塊,原來在文時侯巫商手裡,巫商死後,便傳給了承襲侯爵的巫子玉。
有了黑玉令,就可以自由出入這王宮的各個角落,包括守衛森嚴的詔獄,以及曾被巫王列爲禁地的西苑。
李龍趕緊彎着腰問:“不知兩位大人有何公幹?”
“提審江淹。”
黑袍人聲音甚是粗啞,態度也和那道令牌一樣蠻橫:“你去前面引路。”
李龍自然不敢違逆,連忙打開牢門,去前面引路。牢門內,黑洞洞一片,夜裡也不見半點火光,李龍輕車熟路的摸黑點亮一盞油燈,一道鐵柵欄才露了出來。黑袍下,九辰和幽蘭這纔看清,鐵欄外齊刷刷站着兩排帶刀禁衛,皆神色肅穆,仿若石雕。
站在最前面的禁衛首領,九辰認得,是原來負責看守西苑的大將軍徐暮。西苑解除禁令後,徐暮便被調到了詔獄。
李龍小聲向徐暮說了幾句,徐暮略略點頭,又讓九辰出示了一下黑玉令,便命人打開鐵柵欄,放他們進去了。畢竟,今日午後,巫王親臨詔獄,命子彥提審江淹。徐暮記得,巫王出來時臉色不善,恐怕是沒審出什麼結果,如今再派人提審,很符合情理。
詔獄內的過道都十分縱深,每隔數米才點一盞燈,偶爾能聽到刑訊室裡傳出的慘烈叫聲。由於兩側鐵牢裡,關的都是有些身份的犯人,見有人進來,他們並不像普通牢獄裡的犯人一樣躁動,只木然的看了幾眼,確定不是相熟的同僚,便繼續翻身睡過去了。
李龍引着兩人一路走到過道的盡頭,指着一條通向地下的石階道:“這江淹現在是要犯,已轉移到下面的死牢裡,委屈兩位大人彎腰下去了。”
這通道的確十分狹窄,須得將腰彎得十分低才能過去。九辰和幽蘭對視一眼,依舊命李龍在前面引路。一進入地下,一股濃重的潮腐氣息便撲面而來,兩條幽深的過道,朝相反方向延伸而去,依舊黑洞洞的看不見盡頭。
九辰嘗試着朝右邊走了兩步,李龍立刻攔住他,拱手笑道:“大人,那江淹關在左邊。這右邊關的可是……”他諱莫如深的笑了笑,沒有說出來後面的話。
九辰點頭,便和幽蘭跟着李龍朝左邊走去。每隔幾步,便站着兩名獄卒,李龍顯然和他們很熟,一路打着招呼,在最裡面一間鐵牢前停了下來。
牢內,江淹衣衫破碎、瘦骨嶙峋,滿身血污,正背對着牢門,端端正正的坐着一團稻草上。
李龍拿起腰刀,往鐵牢柵欄上用力敲了幾下,確定江淹是醒着的,才從獄卒那裡要來鑰匙,打開牢門上的大鐵鎖。他先進了牢內,轉過頭,剛要請那兩個黑袍使者進來,就覺肩頭一麻,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九辰一掌敲暈李龍,迅速扒下他身上的衣服,江淹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大吃一驚,正要呼喊,便被幽蘭捂住了嘴巴。
江淹只能瞪大眼睛,嗚嗚掙扎。九辰迅速換上李龍的衣服,嘴角微挑,和幽蘭對視一眼,黑眸倏地一冷,故作驚慌的喊了聲:“快來人!有人劫獄!”
幾乎同時,幽蘭一腳踢開江淹,唰得抽出腰間長刀,只不過,那刀刃不是劈向江淹,而是劈向了懸在牢中的一盞油燈。
油燈碎裂,刀刃上抹的蓖麻油和硝石粉等物,一觸到火苗,刺啦一聲,在刃上燃出一道火焰。獄卒們聽到有人劫獄,俱是大驚失色,立刻朝這間鐵牢涌了過來。九辰穿着獄卒服,趁着混亂,大步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右邊的過道里。
右半邊的鐵牢內,獄卒們只能聽到混亂聲,還不知道出了何事,見九辰慌慌張張的走過來,便呵斥道:“出了什麼事?”九辰低着頭,急道:“有人要劫獄,我是來搬救兵的!”牢頭登時變色,立刻召集獄卒們朝出事的方向奔去。
九辰擡起寒意凜冽的黑眸,恢復冷靜神色,疾步朝裡面走去。剛纔提到這個方向,李龍欲言又止,神色躲閃,南相和阿雋,定是關在這裡面。
過道另一頭,獄卒們將關押江淹的那座牢房,團團圍住。衆人皆十分警惕的望着鐵牢裡的黑袍人,以及他手中那把泛着紅焰的長刀,不敢輕易動手。
幽蘭自然明白,他們圍而不攻,是在等上面的救兵過來。她展眸冷哼了聲,出刀如電,江淹背上立刻捱了一刀。由於刀刃上帶着烈焰,傷口周圍的皮肉,立刻被燒得焦黑。
若江淹被人滅口,只怕看守鐵牢的人都要陪葬,獄卒們齊齊大喝一聲,揮刀朝那襲黑袍砍去。
右邊過道的盡頭,南央自然也聽到了這沖天喊殺聲,他睜眼往對面一看,南雋也側耳聽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若有所思。所有獄卒都趕去出事地點幫忙,無人把守的鐵牢,冷冷清清,透着一股凝滯的沉寂。
這時,過道上,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南央和南雋齊齊望去,一身獄卒打扮的九辰,出現在他們視線裡。
南央先是驚愕,等反應過來,陡然瞪大眼睛。南雋也震驚非常,倏地站了起來,神色動容。這裡畢竟是詔獄重地,三人都不敢出聲,南雋自然猜到,外面的混亂和九辰脫不了干係。
他了解九辰的個性,只要他下定決心做的事情,無人能夠阻止,既然阻止不了,又何不坦然接受他的計劃?南雋勾起乾裂的脣角,緩緩伸出一隻手。
九辰會意,走到南雋所在的鐵牢前,伸出手,在他掌心比劃道:“那批雲弩,怎麼會出現在相府後院的荷花池裡?”
南雋目露不忍,在他掌心寫下三字。
九辰遽然一驚,黑眸有一瞬的怔愣,臉色霎時慘白如紙。九辰感覺,自己冰封的心底,似有什麼東西,慢慢裂開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消解掉那令他窒息的痛,眼眶微微發紅,繼續在南雋掌心比劃起來。
南央惴惴難安,又無力阻止,生怕事情有變,九辰被識破身份。
這時,外面的打鬥聲,忽然消失了。南央一驚,一個黑袍人,握着把染血的長刀,飛身掠了過來,拍了下九辰肩膀,道:“快走!”
九辰在南雋掌心劃下最後一字,南雋緩緩點頭,掩飾住目中深藏的傷痛。
獄卒們都被堵在了左邊過道,橫七豎八倒在血泊裡,傷亡慘重。九辰重新披好黑袍,和幽蘭沿着石階上去,剛上到一層,便見詔獄內火光沖天,徐暮帶着兩隊禁衛朝他們這邊包圍了過來。
幽蘭一驚,焦急的望向身旁的少年。九辰感受到她的目光,偏過頭輕輕一笑,然後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右手。這笑容很輕很淡,卻彷彿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幽蘭指尖,終於恢復了一些溫度。
幽蘭輕問:“可有脫身之法?”
“不要怕,跟着我走。”
說着,九辰便披着黑袍,鎮定自若的迎着徐暮和衆鐵衛走過去,亮出黑玉令,變成粗啞嗓音,道:“那江淹殺了獄卒,想越獄逃走,若出了差池,爾等如何跟王上交代?”
徐暮聽他語調沉穩,毫無驚慌,便也沒懷疑這話,立刻帶着禁衛向地下那層鐵牢涌去。誰知,他剛帶人下去,便迎面撞上了幾名受傷的獄卒,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等他們回頭再追時,那兩個黑袍人早已逃出生天。
一名獄卒捂着自己受傷的胳膊,不停地慘叫,嘴裡咒罵道:“真是見鬼,這刀上怎麼會長出火焰呢?”
徐暮低頭一看,只見他傷口處的皮肉竟是被燒得焦黑,不由微微變色。
詔獄被襲擊的消息傳來時,巫王剛剛醒來不到半刻。
也不知是不是雙腳暖了的緣故,這一覺,他睡得格外沉,不僅一夜無夢,連僵硬的四肢百骸,都似舒展開了。
聽完徐暮稟報,巫王皺眉急問:“江淹情況如何?”
徐暮道:“江淹背部、腰部各中一刀,傷勢兇險,屬下已派醫官去獄中診治。”
巫王臉色陡沉,咬牙哼道:“三千禁衛,連一個犯人都保護不好,孤要你們何用?!”
徐暮伏地請罪,羞愧無比,道:“若非那人出示了黑玉令,屬下也不會上當,屬下失察,請王上重責!”
“你說什麼――黑玉令?!”
巫王猛地扶案而起,幽深的墨眸,寒得滲人。
一隻純黑色的墨玉令牌,因爲他的動作,從懷裡滾落在御案上,發出幾聲叮叮的聲響。
巫王一怔,目光緊緊盯着那塊令牌,忽然失力般,重新坐回了案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