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青嵐主動去收拾衆人碗筷。
九辰藉着消食的理由,在院子裡的長階上坐着吹風。西楚正是和煦如春的季節, 芳菲滿院, 晚風吹在面上, 說不出的閒適舒服。
青嵐從膳房出來,覺得腹內空空的,顯然沒吃飽,便挨着九辰坐了下去,喝點香風填填肚子。
九辰辨出他腳步聲, 憶起今日餐桌上他各種怪異舉動, 問:“你很怕他?”
青嵐如被踩到尾巴般,看怪物似的看着九辰, 暗暗腹誹這傢伙眼睛明明看不見,是怎麼發現他這些小秘密的。
抓了抓腦袋,頗是懊惱的道:“我也不想這麼沒出息的。可每次一見他,我就忍不住很緊張,生怕做了什麼不好的事,讓他失望。”
原來如此。九辰瞭然笑道:“莫非, 他就是你那位爺爺?”
青嵐重重點頭, 意識到九辰看不見,特意“嗯”了聲。
語氣裡,頗有些驕傲之意。
九辰道:“你爺爺一定對你極好罷?雖然害怕,但你依舊很仰慕很尊敬他。”
“那是自然。我自小就在爺爺身邊長大,我爹是個不爭氣的,若非爺爺教我本事,我早被那些王族子弟給欺負死了。”
說到這兒,頗是牙酸的瞅一眼九辰:“你且瞧着吧,日後,爺爺待你,定會好過待我百倍千倍的。”
九辰揣測着,今夜飯桌上,那老者的舉動只怕誤導了青嵐,不由道:“這豈能相提並論?他待我好,不過是因爲我身上有他所覬覦的東西,哪像你們是血脈相連的親爺孫。”
照汐既然喚那老者一聲族叔,想來,青嵐也是曲氏一族的。曲氏乃西楚大族,和王室關係深密,難怪青嵐能有資格入選護靈軍。
聽說,現任曲氏族長曲靜蘭,是曲照汐胞妹,年紀輕輕便憑着一雙回春妙手享譽九州,是曲氏一族近百年難得一見的醫學天才。
曲氏作爲百年望族,能在一次次動盪中明哲保身,撐着這塊門面不倒,想來也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其實你們――”
青嵐險些脫口而出“你們也是親的……”幸而及時把住嘴風,忙轉移話題:“你箭術那麼厲害,又是誰教的?”
話一出口,立刻懊惱的想抽自己一個嘴巴,他雙目失明,恐怕再也不能用箭,此刻提起這茬兒,豈不是往人心口上戳刀子。
九辰倒沒在意,只道:“是我自己學的。”
他自然不會告訴青嵐,最開始他苦練箭術,不過是因爲自己的一份爭強好勝之心。文時侯初入宮那一年,巫王帶着他們一羣王族子弟去東苑射獵。當時,年幼的文時侯剛失去父親,巫王便親自射了一隻兔子哄他開心。他那時不到五歲,自然也很想要一隻兔子帶去沉思殿養着,可他也知道巫王是斷不會給他獵兔子的。求人不如求己,他便下定決心要練好箭術,日後靠自己的本事逮兩隻兔子,一隻烤着吃,一隻留着養。
青嵐對着空氣做了個鬼臉,暗道以巫王那冷酷無情的樣子,九辰幼時只怕過得還不如他,愈加後悔自己問了那麼一句,有些愧疚道:“我雖然和你一樣,都有個混蛋爹,但我好歹還有爺爺。你幼時,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九辰知他是有意安慰自己,搖頭道:“除了偶爾生病比較麻煩,倒談不上辛苦。”
他對萬事都如此老成安靜,反而讓青嵐有些說不出的難受,那股子正義感上來,不由生出幾分豪氣:“你放心,日後,我和爺爺會好好照顧你的。”
九辰暗暗皺眉,這個愣頭青,滿腔赤誠倒是不假,可似乎有些太過混淆他們之間的敵我關係。恐怕,也多虧照汐罩着,才能在護靈軍完好無缺的當個下靈士。
離恨天負袖立在迴廊下,聽着兩個少年你一言我一語,胸中那股好不容易壓下的酸楚,又成倍的翻涌了出來。
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還能不能靠近九辰的世界。從劍北到楚國這一路上,九辰雖待他客氣有禮,把自己僞裝的十分堅強淡定,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他那樣一個驕傲的孩子,雙目突然失明,內心定然是充滿恐懼和不安吧,否則,他不會每夜睡覺時,不解衣不脫靴,右手永遠緊緊的扣在箭袖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甚至是半夜突然響起的蟲鳴,都能把他從睡夢中驚醒。
因害怕驚動同屋的自己,他醒後,往往睜着眼睛,在牀上枯躺至天亮。第二日幽蘭來喚他吃早飯時,他還要裝出一副精神飽滿的樣子,以表示昨夜休息的甚好。
他就像一個從內部裂開的瓷娃娃,明明千瘡百孔,一顆心極度脆弱,極度缺乏安全感,卻依舊用那層精緻而堅硬的外殼僞裝着自己,以守住最後的驕傲和尊嚴。
過了會兒,便有鹿鳴館的僕從來到階前,恭聲稟道:“曲水居已收拾妥當,曲氏那位族叔請兩位小公子過去,共敘家常。”
“啊?”青嵐結結巴巴的指着自己:“讓我也去啊?”
那僕從笑道:“曲族叔是這麼吩咐的。”
青嵐立刻嚇得跳了起來,緊張的搓着手走來走去,急速唸叨着:“怎麼辦怎麼辦,爺爺定是要同我算賬了!我死定了!怎麼辦怎麼辦嘛。”
“……”
九辰甚是無語道:“這明明是你的地盤,要死恐怕也輪不到你。待會兒,我還得仰仗你來庇護,關鍵時刻,你可不能給護靈軍丟臉。”
青嵐愈加暴躁的抓着腦袋,什麼護靈軍,什麼臉面,早被他丟在九霄雲外。此刻,一想到爺爺那張英明而神武的臉,他只想找一塊豆腐,先把自己砸死再說。
九辰懶得再理他,正要喚那僕從扶他一把,背後忽然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不能去!”
離恨天匆匆從迴廊轉出,有些緊張的握住九辰的手臂,道:“你連對方身份都沒有摸清楚,怎麼能貿然去相見?不如,等師父先去探探他底細。”
九辰能察覺到,離恨天的這份緊張和擔憂不是裝出來的,微微擰眉,順帶着抽出自己的手臂,語氣盡量輕鬆的道:“不必勞煩師父。我如今只是一個被巫國厭棄的世子,又是個盲眼之人,於他們而言並無什麼利用價值。倒是他們的目的,一直令我費解。既然那人願意和我談一談,再好不過。”
“可他並不是你想象的――”離恨天心急如焚,還欲再勸。
“師父難道忘了嗎,這一路,正是護靈軍護送我們來到西楚。若他們想傷徒兒性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我心意已決,師父不必再勸。”
九辰隱隱覺得,他手腕上的圖騰,是解開這一切困惑的關鍵。這圖騰既然是曲氏那位老者種下的,他必然知曉這其中的一切隱情。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過今夜這個機會。更何況,那老者既然叫了青嵐同往,定然也不至於做出什麼喪心病狂之事。
拿定主意後,跟離恨天點頭爲禮,便喚來那僕從扶他去曲水居。青嵐知道磨蹭不下去,只能生無可戀的跟了過去。
離恨天急得狠跺了一腳,若非顧忌這館內皆是楚王耳目,他早一掌敲暈九辰強制把他帶走。
曲水居內,楚王正在晚練。
因雙腿不便,他這晚練也十分簡單,就是坐在輪椅裡打了一套拳法。
見九辰和青嵐過來,他立刻收了拳,揮手命僕從們都退下,然後熱絡的牽住九辰的手,把他拉到身邊,慈愛的問:“老夫記得,你本名叫子沂,後來,又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九辰。老夫到底該喚你沂兒還是辰兒?”
九辰實在有些不適應他這份自來熟,試圖抽了抽手,那老者卻刻意攥的更緊,他只能暫且放棄這個念頭,道:“這裡只有九辰,沒有巫子沂。”
“甚好!那就叫辰兒!”顯然,楚王對自個兒外孫這個回答甚是滿意。這個世界上,除了巫山,只要是和“巫”字沾邊的東西,他都不大喜歡。
青嵐束手束腳的站在一旁,見楚王笑得眼角皺紋都擰在了一起,硬生生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的小動作,成功吸引力楚王的注意力。
不動聲色的往九辰身後掃一眼,哼道:“你的賬,暫且記在照汐那兒,回寰州後,自回軍中領罰。”
青嵐嚇得噗通跪倒在地,神色驚惶,腰桿卻挺得筆直,兩隻手緊緊貼着衣袍:“孫兒知錯!”
楚王又哼了聲,這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好像自己要把他生吞活剝一樣,他看起來有這麼可怕嗎?
可憐的青嵐只當爺爺又生氣了,兩隻手頓時無措的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起來吧!跪着就那麼舒服嗎?”楚王沒好氣的道,轉頭,立刻換了副慈愛的長者面孔,撫着九辰手背問:“辰兒,你覺得,老夫這孫兒如何?”
青嵐剛束手站好,聞言,險些足下一軟,栽倒在地,立刻可憐巴巴的望向九辰。可意識到九辰根本看不見,頓覺晚風淒涼,生無可戀。
九辰深覺這番夜談被他扯得奇奇怪怪,皺了皺眉,耐着性子道:“令孫膽魄過人,英勇無雙,着實是年少有爲、一表人才,將來必成大器。”
事關青嵐,他須得仗義一些。
青嵐在一旁聽得臉紅心跳,暗暗觀察楚王反應,見楚王滿意的捋了捋鬍鬚,才長長鬆了口氣。
見這老者遲遲不肯進入正題,九辰忍不住提醒:“今夜,晚輩前來,主要有幾個問題――”
“不急不急。”楚王大手一揮,道:“今夜時間長得很,咱們慢慢聊。”
說罷,便喚來一名老奴,讓他扶着九辰,隨自己一道進屋。
屋內早有奴僕擺好了剛沏好的熱茶,楚王進來後,衆人奉好茶依次退下,那老僕最後離開,並輕手輕腳的關緊了屋門。
晚風、花香、蟲鳴皆被隔絕在屋外,屋內安靜的厲害。
楚王敲擊着茶碗,忽得一本嚴肅的吩咐青嵐:“你跪下。”
青嵐沒料到突然被點名,大氣也不敢出,乖乖的跪了下去,掌心冷汗直冒。
楚王擱下茶碗,復又握緊九辰的手,笑道:“既然如此,老夫把我這孫兒指給你做護衛如何?”
不等九辰回答,他便嚴厲的掃了眼青嵐:“你只是個下靈士,本沒資格出來歷練。可我聽照汐說,這次的任務,你完成的還算不錯。以後,你就留在辰兒身邊,做他的貼身護衛。規矩你都懂,切記,無論何時,你都要不惜一切代價護他周全,若他出了半分差池,直接取消靈士資格,逐出護靈軍。”
青嵐聽得冷汗直流,高聲道:“孫兒遵命!”
楚王還算滿意,頷首道:“現在,你按照認主的規矩,給他磕個頭,此事就算定了。”
“哦。”青嵐抓了抓腦袋,正要按規矩磕頭,一直沉默的九辰忽然道:“且慢。”
青嵐一愣,楚王則有些意外的挑起眉毛,眼睛一眯,好脾氣的問:“怎麼?你對他不滿意?”
“不,我很欣賞令孫。”
九辰默了默,冷冷挑起嘴角,道:“可他是你血脈相連的孫兒,不是一個物件,他敬你慕你,你便應好好替他籌謀未來,若因爲我的緣故耽誤他前程,這對他太不公平。二來,我向來不喜歡拖累旁人,生死有命,豈能讓令孫替我消災擋難。”
他太過了解,被最親近的人,當做工具,甚至是擋箭牌,是怎樣的滋味。青嵐雖表面上大大咧咧,可依他對他爺爺的那份敬慕,被如此對待,也會心寒,甚至傷心吧。
說到此處,九辰笑道:“晚輩倒着實好奇,那個圖騰之上,究竟有何秘密,竟讓前輩不惜用如此代價,來護住我這條命?”
楚王冷哼一聲,這小子,拂逆自己一片好心也就罷了,還拐彎抹角的往那圖騰上引,正要開口,外面忽然傳來那老僕的喝叱聲:“什麼人?!休想逃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