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天暗暗皺眉,楚王此舉,是擺明了要把自己撇開, 好獨自霸佔着這個外孫。
見九辰和幽蘭面上皆無喜色, 他先命那小僕退下,才正色道:“若你們不願入宮,直接回絕便可,他不敢硬來。”語中隱帶怒意, 顯然對楚王極不滿,連尊稱都省了。
九辰卻沉眸道:“我去。”
幽蘭吃驚的望着他。
九辰坦然道:“躲得了初一, 躲不過十五, 與其這麼拖延下去, 倒不如早些了斷。再者, 他畢竟捨身救了我一命, 於情於理, 我都應去探望一下他。”
離恨天見他主意已定, 嘆了口氣,道:“既如此, 我同你們一起去。”那些宮門守衛, 他並不放在眼裡。
“不可。”九辰斷然搖頭, 語氣果決,默了默,沉聲道:“你們都留在此地,我自己去。”
幽蘭不料他將自己也撇了出來,又氣又惱,爭辯道:“西楚王宮危險重重,楚王又老謀深算,我豈能放心你一人前去?”
九辰握住她手,沉吟道:“正因如此,你纔不能去。”
他語氣異常認真,不像是敷衍之語。幽蘭垂下眸子,漸漸瞭然。楚王還指望着鳳神血脈實現自己的野心,無論如何都不敢拿九辰怎樣,可她若去了,反而可能成爲楚王要挾九辰的籌碼,平添負累。
計較片刻,心中已有主意,便道:“你思慮的周全,我也不是胡攪蠻纏之人。不過,有件事,你須得聽我的。”
說着,她從腰間取出三枚圓滾滾的彈丸,鄭重塞到九辰掌中,道:“若遇危險,你立刻拋出這信號彈聯絡我們,切不可以卵擊石、隻身犯險。否則……否則我立刻發兵把劍北奪回去。”
九辰輕笑一聲,握緊她冰涼的素手,鄭重應下。
和幽蘭交代完,踟躕片刻,忽得一撩衣襬,跪到離恨天跟前,正色道:“待我回來,定竭盡所能助離俠達成心願,這兩日,阿幽就擺脫離俠照顧了。”
說完,又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
離恨天喉結滾了滾,意識到他話中深意,略有黯然,依舊先扶他起來,才道:“你放心,我會保她無虞。”
楚王派來的車馬甚是隆重,四匹不摻雜色的赤色駿馬拉着一輛青蓋馬車,馬車四壁繪滿神女樹演成的祥紋,在楚國,這是世子才能享受的出行規格。
離恨天負袖站在館外,見到這副情景,不由皺眉,楚王如此不知收斂,於九辰而言,是福是禍還未可知。
九辰眼睛看不見,爲讓他提前做好籌謀,離恨天計較片刻,走過去在他耳邊交代了幾句。聽到這馬車規格,九辰果然擰了擰眉,喚來負責接送的一名老僕,道:“我不過一介庶民,乘坐這樣的馬車實在僭越,大人來時怕是數錯了馬匹罷。”
那老僕心中咯噔一下,這罪名他可不敢背,忙躬身笑道:“小殿下說笑了,這些都是王上吩咐下來的,奴才豈敢擅作主張。”
九辰道:“那必然是你聽岔了。”
“……”
老僕擦了擦冷汗,更大的一口鍋砸下來,這是要折了他老命了。
幽蘭適時的笑道:“我看這些都是最上等的赤血馬,腳力極好,正巧這館中的馬年歲都有些大了,不如留給我跟離俠兩匹如何?”
她有些無辜的看向九辰:“這個主,你可做的了?”
九辰不答,只把眼睛對着那老僕。
這少年的眼睛明明看不見,那老僕卻覺得那兩道目光跟刀子似的,一寸寸割着自己的肌膚,掙扎了會兒,他艱難的道:“王上吩咐,讓我等唯小殿下之命是從,既然殿下有此意,那便……便給他們吧。”
他一揮手,立刻有宮中內侍解了兩匹馬下來,交給館中的小僕。
九辰這才慢吞吞的登上了馬車。
雖然只剩了兩匹馬,可這並不影響馬車的觀感,從北渚館一路駛出,道路兩旁爭先恐後的涌出許多百姓,想要看一看傳說中的鳳神血脈究竟是何等人物,是否有九州公主當年遺採。等駛進楚王宮所在的鳳舞道時,百姓們甚至激動的跪伏在地上,高呼“鳳神歸來!重振西楚!”云云。
九辰起初還暗笑楚王心機深沉,到了後來,隔窗聽着那些百姓激動並涕淚交加的呼聲,一股異樣的情緒忽然涌上心頭。聽說,當年九州公主沉水而亡後,西楚百姓便衝破巫雲兩國邊界,到漢水拜祭公主,感動天地。
他忽然有些明白,楚王爲何對鳳神血脈、對復活神女樹有如此執念,一種可以激發百姓鬥志的信仰,恐怕是每一個君王都夢寐以求的東西吧。
宮門外,楚王不顧傷痛,親自率領百官等候外孫的到來。
見馬車緩緩駛來,百官以令尹爲首,齊齊跪地高呼:“臣等恭迎小殿下歸來。”
楚王滿意的捋須,這些老頑固,關鍵時候還算識趣。
馬車裡,九辰暗暗擰眉,有些猜不透楚王的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楚王吩咐身後的叔陽:“你去引辰兒下車。”
叔陽領命,走到馬車前,竟是屈膝跪地,甘當人凳。
百官暗自唏噓,這叔陽是楚王貼身近侍,地位超然,連世子見了都要禮讓三分,如今竟甘當人凳,可見楚王對這位外孫的看重。又聯想到昨夜楚王賜死在昭華寺出家爲尼的楚王妃,並處決了鳳儀殿一批優伶,百官隱隱嗅出一股危險的味道。
九辰並不知車前的人是叔陽,只當是普通的小僕,便鎮定的踩着他肩膀下來了。
百官偷眼望去,見車中出來的少年一襲束袖藍袍,眸如墨玉,眉似劍刻,俊美宛若天人,一舉一動皆從容爽利,尤其那雙眼睛,跟當年的九州公主何其相似。雖多多少少聽說過關於這位巫國世子的傳聞,此刻一見,亦不由眼睛一亮。只可惜,那雙眼睛卻盲了。
搞完這些虛禮,楚王便命人扶着九辰,跟他一道去御園的涼亭。
楚國四時如春,亭內暗香幽浮,涼風習習,正是喝茶小憩的好地方。
楚王拉着九辰噓長問短,說了半晌話,九辰實在不知如何迴應他這番熱情,便問:“您的雙腿可是有頑疾,爲何要用輪椅代步?”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楚王不在乎的擺手。
一旁的叔陽看得着急,忍不住道:“王上何苦瞞着小殿下呢?興許,興許……小殿下有辦法治好王上的腿疾。”
這分明話裡有話,九辰聽得古怪,不由露出困惑之色。難怪此前從未聽說過楚王西陵衍腿疾之事,以至於兩次交手都未能識破他身份,莫非真有什麼隱情?
叔陽沉痛道:“九州公主死後,神女枝又遭焚燬,靈氣漸消,三年前,竟是有靈氣消盡的徵兆。王上爲了護住神女樹最後一絲靈氣,不惜日日以趾血供奉神樹,經年累月,王上的雙足和雙腿竟和神樹一樣枯竭了。”
九辰暗驚,不想此間還有這麼一段糾葛,壓住心緒問:“可有救治之法?”
“當然有!”叔陽有些激動的看着九辰,誰知,剛說完這句話,便被楚王厲聲打斷:“好了,你下去吧,別總說這些掃興的話。”
“今天,就算王上砍了老奴的腦袋,老奴也要把話說完!”叔陽噗通在地,竟膝行至九辰跟前,道:“能救王上的,正是小殿下啊!”
九辰心中劃過一絲疑竇,沒吭聲,且聽他說下去。
果然,叔陽急切的道:“王上這兩條腿,已和神女樹的靈息連爲一體,只要神木復活,王上雙腿自可不治而愈。這天下間,能復活神木的,只有小殿下啊!”
“夠了!”楚王暴喝一聲,再次打斷叔陽。
叔陽又掙扎着呼道:“小殿下,您要救救王上啊!”纔不甘心的站起來,恭立到楚王身後。
九辰暗暗冷笑,果然,剛入宮沒半日,這好戲便要接連上演了。這麼想着,嘴角不由微微翹起,只因微垂着頭,旁人倒是看不見。
楚王見九辰默不吱聲,立刻換了副慈愛的笑臉,握住他擱在膝上的一隻手,安撫道:“嚇着你了罷?這老傢伙被我慣壞了,說話沒個輕重,你只當他放了個屁,別放在心上。”
九辰特想嗤笑一聲,腹誹道,若無你的授意,叔陽敢這麼口無忌憚麼?他說得起勁兒時,不見你開口阻止,等他說完關鍵的要點,你倒記得要打斷了。
他現在幾乎都要懷疑,昨夜楚王替他擋的那一刀,會不會也是精心設置好的一場戲。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他又有些恥於自己這份惡意的揣度,忽得,耳邊傳來叔陽的低呼聲:“王上!”
緊接着,楚王嘶了一口氣,似是忍着痛。
叔陽苦勸道:“醫官都說了,這傷口太深,不能吹風。王上在九歌殿和小殿下敘話也是一樣的,若想讓小殿下品嚐最新鮮的花茶,讓宮人們摘下來送到殿裡就是了。”
“胡說!這花茶最講究新鮮,就算離枝半刻,味道也不對。”楚王哼了聲。
九辰沉眸聽着,忽覺有些疲累,正欲把話攤開說,亭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有內侍的聲音響起:“王上,東西到了。”
東西?
九辰愈發困惑,便聽楚王高興的道:“快讓孤看看。”便讓叔陽摻着他從輪椅裡站起來。
四名內侍魚貫而入,每人手中皆捧着一個錦盒,打開蓋子,一股白色冷氣先冒了出來。錦盒裡皆堆着小塊的堅冰,而冰塊中間,赫然是一雙雙鮮活的眼睛。
楚王一一掃過,皺眉道:“第一雙太過秀氣,第二雙太過剛烈,第三雙……勉強還湊活,第四雙,那是女人的眼睛吧!”
掌事的內侍嚇了一跳,忙苦着臉告罪:“王上息怒,實在不是老奴懶惰,而是……”他偷偷瞥了九辰一眼:“像小殿下這邊眸如墨玉的漂亮眼睛,實在太難找了。”
九辰如遭雷擊。
愣了好一會兒,他才難以置信的道:“你……挖了別人的眼睛?”
楚王不以爲意的道:“能爲寡人的外孫犧牲一雙眼睛,是他們的榮幸。”
九辰劇烈一顫,五指緊緊攥着石案邊緣,只覺如墜冰窟,周遭陰冷無比,令他胸口悶窒。
他咬緊牙關,艱難的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您身爲一國之君,怎能做出這麼殘暴不仁的事?”
“殘暴不仁?”楚王目光一縮,強壓下怒火,哼道:“你小小年紀,從哪裡學來這滿口虛僞的仁義道德!定是離恨天那混蛋教的!”
“呵。”九辰冷冷抿起嘴角:“他再混蛋,也不會像您這樣草菅人命!就算一輩子都看不見,我也絕不會佔據別人的眼睛!”
“你――!”楚王猛地揚起手掌,叔陽嚇了一跳,忙抱住他手臂道:“王上,小殿下這是心地善良,您消消火,此事需從長計議纔是。”
許是氣得撕裂了傷口,楚王悶哼一聲,叔陽忙摻着他坐回輪椅中,見麻布下果然滲出血色,疾呼道:“快去傳醫官,王上傷口裂開了!”
九辰最終被安排在了子蘭殿休息,直到入夜,楚王和叔陽都沒有再出現。
簡單吃了幾口晚膳,卻有內侍來報:世子殿下來了。
世子?那便是西陵韶華了。九辰對此人印象極深,計較片刻,便讓內侍扶他出去迎客。
西陵韶華帶了一大堆補品,一進殿,就熱情的以甥舅相稱,似乎完全忘記了他們在巫國鬧得那些不愉快,並感慨道:“其實那時在伯樂馬場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這雙眼睛跟阿語生得極爲相似。只是,那時礙於你的身份,沒敢多想。”
九辰禮貌的笑了笑,沒吭聲。
“是舅舅失言了,不該提起這茬事。”意識到不該提眼睛的問題,他愧疚的望着對面的少年,道:“若是兩年前就把你從巫國帶回來,也不至於讓你吃這麼多苦。”
說着,他引袖拭了拭眼角淚痕。
“你也別怪你外公,當日你代替巫子彥去楚使驛館驗血,我們無意中發現你的身份,也極想帶你回來。只是,當時形勢太過複雜,若貿然帶你回來,你也不一定願意。沒想到,這一耽擱,就是兩年時間。”
見九辰臉色明顯有些泛白,西陵韶華關切的道:“可是哪裡不舒服?都怪舅舅,只顧自己說話,都忘了你還重傷未愈。”
九辰搖頭,依舊沒吭聲。
西陵韶華又拉着他說了一番關切的話,才滿口不捨的告辭離去。
九辰心中膈應,枯躺了一夜,第二日天色剛亮,便喚來一名內侍道:“我要見楚王,煩請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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