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的氣氛, 頓時安靜的詭異。
山上夜間寒冷,故帳內都生着火盆。楚王慢條斯理的擦乾淨最後一根手指,才把那塊沾了膿血的毛巾投進火盆裡。
刺啦一聲,毛巾觸到火炭,立刻冒起一團白煙。楚王溝壑縱橫的面部,露出愉悅的神色,哼道:“巫啓那狗東西, 這些年是如何苛待你的, 寡人一清二楚。若不是他,你好端端一雙眼睛,怎麼會突然失明!”
楚王陡然提高嗓門:“這次,也算外公給你個機會,報仇雪恥,一解心頭之恨!”語罷, 猶餘怒未消的哼了聲。滿帳物什,都跟着嗡嗡震了震。
整個過程, 他鷹隼般的雙目,都銳利的盯着對面的少年,試圖從他的表情變化中捕捉到一絲答案。
可惜, 九辰只是扯了扯嘴角, 眼睛黑洞洞的, 道:“我仇人太多, 若真要報仇, 只怕要耗幹外公的國庫和兵力, 外公當真捨得麼?”
“哦?”楚王眼睛習慣性的眯起,這是他在思考或探究時纔會有的動作。
“你倒是跟外公說說,除了巫啓,還有哪些不共戴天的仇人?”
九辰嗤之一笑,冷冷挑起嘴角:“我向來記仇。若是這世上傷我者皆可稱爲仇人,外公恐怕也要算上一個。”
楚王雙目驟然一縮,原本愉悅的面容,變得有些陰晴不定。甚至可以說是糟心。
這個混賬小子,總有辦法挑起他的暴脾氣!明明是他毀了神女樹在先,罪大惡極,罪無可恕,他不過略施懲戒,這小子非但不知悔改,毫無認錯態度,反倒句句帶刺,讓他成了那個十惡不赦之人。
叔陽有些擔憂的望着帳中劍拔弩張的一對祖孫,生怕楚王被激怒,再做出什麼暴戾之舉。
幸而,楚王只是呵呵乾笑了兩聲,沒有發作。
……
不多時,叔陽從帳中步出,左右掃視一圈,在離恨天身上頓了片刻,便目不斜視的走到轅門外,在方纔傳令的靈士耳邊低語一番。那靈士目露異色,神色凝重的應下,便大手一揮,命鉗制着青嵐的兩名靈士退到一邊。
青嵐腦袋本被按在一塊血跡幹凝的石頭上,驟然被解了束縛,有些茫然的直起身體,見叔陽正立在轅門下,猛然意識到什麼,心中狂喜道:“我就知道,爺爺他肯定捨不得殺我!”
叔陽望着眼前單純跳脫的少年,搖了搖頭,嘆息着走開了。
青嵐困惑的抓了抓腦袋,正暗自納悶爺爺爲什麼忽然想通了,耳邊,忽然又傳來了一陣刺耳的鐵鏈拖地的摩擦聲。
聚集在轅門處看熱鬧的靈士,像是看到了極忌憚的東西,立刻自覺的讓開一條道,眼睛卻偷偷的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青嵐愣愣扭過頭,只見十餘名靈士舉着火把,迅速分成兩列在轅門兩側站定,中間只留着一個僅容兩人通過的窄道。一個渾身是血的黑袍少年,雙手拖着長長的黑色鐵鏈,從火光中走了出來。
自那日被九辰擺了一道,青嵐簡直像做了場噩夢一樣,莫名其妙的捱了爺爺的軍杖,又莫名其妙的被推上斷頭臺,在軍中顏面掃地,遭受一干王族子弟的嘲笑與唾罵,滿腹冤屈與委屈無從訴說,青嵐自然是恨得牙根癢癢,心裡早已把九辰罵了千百遍,揍了千百遍。
他騰地站起來,怒目瞪着朝他走來的少年,恨不能立刻衝過去挺拳揍他一頓,問問他到底爲什麼要毀掉神女樹,毀掉爺爺一生的希望和心血。可等他看清九辰袍角滴流的殷紅的血和腕間的鐵鏈,他整個人又忽然像泄氣的皮球一樣,再也憤怒不起來。
九辰在他五步之外站定,黑眸如一潭死水,輕扯了扯嘴角,道:“對不起,兄弟。”
他臉色蒼白的可怕,衣袍上也暈着大片血跡,但舉手投足間,卻未展露一絲一毫的痛苦之色。青嵐忽然有些說不出的難過。他向來不善言辭,天人交戰好一會兒,有些笨拙的問:“你何時回來的?爺爺他……可有爲難你?”
九辰道:“我害你如此,你不恨我麼?”
“當然恨了!”青嵐挺起胸脯,露出憤憤之色:“可你這樣子,也沒比我好多少,我若再揍你一頓,打死你怎麼辦。”
九辰失聲笑了,微擡起下巴,閉目感受着清寒撲面的夜風,半晌,道:“那日在神女樹下,我無意間發現一塊上好的寒石,和你那柄劈天斧的材質頗爲相似。他日尋一名手藝好的鐵匠,定能幫你把斧身復原如初。”
“我把那塊石頭埋在了神女樹西南十步遠的一從紅色荊棘草下,等你恢復自由,便去挖出來罷。”
他又吹了會兒風,便拖着沉重的鐵鏈,轉身朝火光中走去,背影一如既往的孤寂挺拔。
青嵐啞然,沒料到他說了這麼兩句沒頭沒尾的話,便就走了,待反應過來,急喚道:“你要去哪裡?”
從血緣上講,他們其實是如假包換的表兄弟。在青嵐看來,九辰雖然有一堆的臭毛病,比如狂妄自大,比如目中無人,可他還是願意把他當做表弟來保護的。
九辰腳步只略略一頓,釋然的揚起嘴角,便由那些手執火把的靈士簇擁着走進了火光中。
直到很久以後,青嵐才知道,那夜轅門外的寥寥數語,竟是他們表兄弟最後一次見面。
若當時他的腦袋能靈光一些,他一定會追上去,再問一遍,問問他到底要去哪裡。
……
在子彥的提議下,五萬巫軍以薜荔爲舟,口銜薜荔,連夜強渡漢水。因漢水水位高漲不下,這次渡江也付出了慘烈代價。
至次日午後,除了安全抵達江岸的四萬巫軍,漢水之上飄滿浮屍和馬匹,情狀慘烈,哭聲遍野。
爲穩定軍心,巫王於江邊設祭臺,拜祭亡魂,至日暮,便集結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往西楚邊境的第一道關口――越女關。
因早得到了巫軍攻城的消息,越女關防守森嚴,天一黑,百姓便閉戶不出,街道上到處都是全副武裝往來巡邏的士兵。
在關外高坡上安營紮寨後,巫軍大將按慣例到關前叫罵。越女關守將卻並未露面,任巫軍罵的狗血淋頭,都縮頭烏龜似的,只命郡守和郡尉在門樓上頂着。
郡尉平日主管兵事,見慣了這些打打殺殺,還算得上淡定。那郡守望着城門樓下烏壓壓的巫軍,卻是兩股戰戰,腿腳發軟,幾乎站立不穩,一顆心吊在嗓子眼裡,隨時可能跳出來。
幸而,罵至亥時,見暫時撼動不了這關口,巫軍也鳴金收兵。
次日清早,巫軍依舊到關前罵戰,只不過,這次把罵的對象從守將擴大到了郡守和郡尉。
郡守是個愛面子的文人,此刻站在城樓上,聽着下面巫軍問候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又羞又怒,麪皮漲紅,不由惱怒那守將熊暉自己怕死,拉自己出來受這等屈辱,只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城牆上纔好。
郡尉顯然也有此怨懟,正氣得摩拳擦掌,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踢踏雜亂的腳步聲和鎖鏈摩擦聲。
兩人回頭一看,身披耀目銀甲的熊暉正恭敬的迎着一個身披斗篷的神秘人走了過來,那刺耳的鐵鏈摩擦聲,就是從斗篷下傳出來的。熊暉身後,還跟着兩列精壯的士兵,皆裹着黑袍,腰懸各色武器,背後繪着龍飛鳳舞的“靈”字。
在西楚,除了楚王之外,還沒有第二人敢用護靈軍開路。郡守和郡尉對視一眼,皆面露凝重之色,忙整了整衣冠,畢恭畢敬的迎過去。
熊暉仗着戰功,向來蠻橫霸道,目中無人,此刻,卻堪稱恭順的把那神秘人引到城樓前,賠笑道:“殿下一路舟車勞頓,先休息片刻再過來指揮也是一樣的。”
那人卻沒理會他,只側耳傾聽城門樓下的動靜。
獵獵西風,吹動着斗篷,隱約可見藏在其中的那張蒼白俊美的側顏。郡守和郡尉皆暗吃一驚,這斗篷之下,竟是一個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
想來,這少年的身份應極爲顯貴,才能號令護靈軍,連熊暉都刻意討好於他。只是,既然身份顯貴,這少年的手腳之上,爲何又鎖着沉重的鐵鏈子?
兩人越想越覺匪夷所思,正暗暗揣測,便聽那少年語調極冰冷的道:“我一個階下囚,豈敢指揮將軍,將軍既得楚王錦囊妙計,此時不宣示,更待何時?”
熊暉也不見惱怒,依舊恭順的聽着,而後擊了擊掌,喚來兩名兵士,吩咐道:“小殿下有令,立刻將巫賊巫商的首級懸在門樓上,挫一挫巫軍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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