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昭華寺內,一個滿頭銀絲、穿着素色僧袍的老婦人正跪坐在蒲團上, 不緊不慢的撥動着手中一串念珠。
“夫人,世子殿下過來了, 帶了您最愛吃的芙蓉糕,可要貧僧引他進來?”
一個法相莊嚴的和尚推門進來, 雙手合十, 溫和的詢問道。
老婦人佈滿皺紋的面上沒有半絲波動, 彷彿已和那尊無慾無求的佛像合爲一體, 淡漠的道:“就說我乏了, 讓他回去吧。”
和尚會意,又合十爲禮, 便出去了。
寺中桃花開得正好, 西陵韶華一襲廣袖白袍, 立在桃樹下,身姿飄逸,宛若仙人。聽了那和尚的話, 他難掩失望, 黯然道:“母親她可有其他話交代?”
和尚笑着搖頭:“只要殿下一切安好, 夫人對這塵世便再無掛懷了。”
“多謝大師。這兩盒芙蓉糕,還要勞煩大師轉交給母親。”將手中食盒遞給那和尚,西陵韶華恭施一禮,又眷戀不捨的望了眼佛堂方向,才舉步離去。
把兩盒芙蓉糕送到佛堂,和尚半垂眼皮,道:“夫人,殿下已經離寺了。”
老婦人這才慢慢睜開眼睛,嘆息道:“這孩子雖純孝,可性子太過優柔寡斷了些,別人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他還過來替人當說客。”
和尚笑道:“殿下心如美玉,至善至真,實在難能可貴。”
“唉。可惜他是生在帝王家,這些可貴的品質,只能成爲他的弱點。”老婦人虔誠的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道:“就像當年,那山鬼的女兒仗着鳳神血脈,幾乎搶盡了他這個世子的風頭,他還傻乎乎的把人家當親妹妹疼愛。那山鬼之女心機何等深沉,只用一個瀧歌,便把華兒迷得暈頭轉向。若非我慫恿風國那蠢丫頭一把火燒了神女樹,華兒這世子之位,只怕早被人搶了。”
老婦人認命般道:“好不容易除掉了那山鬼之女,燒燬了神女樹,王上又把鳳神血脈給找了回來。華兒手上不能沾至親之血,這個惡人,只能由我來做了。”
有照汐在中間搭線,傍晚時,曲氏族長曲靜蘭便來到北渚館爲九辰診病。
許是因常年行醫的緣故,這位女族長衣着極素雅,出行必戴帷帽,周身都縈繞着一股藥香味,即使行在平地,也如同山中採藥的仙子,嫋娜而神秘。
九辰所居的廂房外已圍了不少人,身份最顯貴的當屬楚王。一想到他們王上聽說消息後,連晚膳都沒顧上吃便匆匆趕來北渚館,照汐便憂心不已。
相處多日,這位巫國小世子的性情,照汐雖未完全摸透,但也能瞧出這絕對是個不省心的主兒。否則,以薛衡用兵之才,也不可能在岐黃關上被坑得那麼慘。這外孫剛認了兩天,王上便如此沒有節制的寵溺驕縱,待日後九辰真掌管了護靈軍,還不把巫山給翻個底朝天。
見楚王竟如一個普通長輩般,焦灼的轉着輪椅守在門外,曲靜蘭也微微吃驚。同衆人欠身爲禮後,又單獨同楚王行了大禮,她才由小僕引着,輕步入屋。
屋內燭火搖曳,光線還算明亮。精緻的黃梨木椅上,端坐着一個玄衣少年,面如美玉,透着股不正常的蒼白,一雙墨玉般的黑眸,在燭火映襯下,亮似星辰,離得近了,才發現那眸光只是點綴上的,內裡卻是暗沉沉的一片。
少年身後,立着一個素衣少女,容華明豔,幽麗無雙,不似普通閨閣女子嬌弱,眉間反而透着一股英氣,倒與那少年頗爲相配。
見到自己進來,那少女平靜的水眸頓起波瀾,就好像久處黑暗的人終於見到了一縷陽光,急步走了過來,先見了一禮,滿含期待的道:“久聞曲族長醫術高超,就是再難得病症,也是難不倒曲族長的。”
“姑娘謬讚了。”靜蘭微微一笑,身爲醫者,她見過世間太多的悲歡離合,她既用這雙手撫平過無數傷痛,也曾用這雙手埋葬過被病痛折磨致死的病人。
“在下盡力便是。”
雖然是醫者慣有的場面話,幽蘭卻覺得,她從這曲氏族長的眼中看到了憐憫與真誠。一個人的眼睛,是欺騙不了人的,她不由心生感激。
九辰也起身見禮後,才把手腕搭在椅背上,客氣的道:“有勞曲族長。”
平日裡給病人號脈,曲靜蘭最多隻需一盞茶功夫,今夜,她卻足足花了半個時辰。
把完脈,她只問了一個病症:“公子近日,可常常被夢魘纏身?”
九辰似乎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如實道:“不錯。起初還會半夜驚醒,這兩日,倒像是陷了進去,想醒都醒不過來了。”
曲靜蘭點頭,若有所思。
幽蘭一顆心幾乎要破膛而出,緊張的問:“曲族長,可是有什麼不對?”
“並無不對。公子所中之毒,毒性極烈,又積壓兩年之久,當身體承受不住的時候,自然會開始損傷神識,出現夢魘之症。”
“那……可有破解之法?”
曲靜蘭沒回答,只問九辰:“公子可方便透露,夢中都出現了哪些人或哪些物?”
九辰一怔,默了默,坦然道:“大多是幼時的一些人和事,雜亂無章,無跡可循。”
曲靜蘭見他不願細說,也沒勉強,朝幽蘭笑道:“姑娘不必緊張。破解之法並非沒有,只不過,在下需翻閱一下族中醫書,方能確定具體方案。”
一聽說有解決之法,幽蘭簡直欣喜若狂,只覺這半月積壓在心頭的擔憂與絕望瞬間煙消雲散,激動的道:“一切倚仗族長了。”
這一瞬,她又何其慶幸,這次西楚之行雖冒險了些,可到底是值得的。
待親自把曲靜蘭送到門口,幽蘭卻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鄭重遞到這位曲氏女族長面前,道:“曲族長深恩,幽蘭無以爲報。這是我偶然間得到的一隻百年雪靈芝,入藥極佳,還望族長收下。”
幽蘭明白,以曲靜蘭如今的身份地位,送金銀珠寶太過俗套,她也未必肯收,而醫者莫不愛奇藥,這雪靈芝恰能派上用場。
果然,曲靜蘭目光一亮,沒有虛情假意的推辭,便大方的收下了。
“靜蘭,殿下情況如何?”
曲靜蘭一出來,衆人立刻圍了上去。離恨天剛搶至前面,背後一人,揪起他衣袍便將他扔到一旁,自己轉着輪椅擠了上去。
離恨天大怒,正待發作,定睛一看那推開他的人竟是楚王,便只能生生咬牙忍下。
照汐佯作不見,輕咳一聲,道:“王上,夜裡風大,不如到花廳喝口茶,容舍妹慢慢回稟。”
楚王是個急脾氣的人,在他認知裡,能站着說完的事幹嘛要坐下,更何況他本來就坐着,可顧忌到對方是個女子,他忍着心焦催促照汐:“趕緊帶路。”
待衆人依次在花廳坐下,曲靜蘭又同楚王行過禮,才道:“小公子的病情,想必諸位瞭然於心,在下便不贅言了。此刻,在下主要想說說這醫治之法。”
這也是衆人最關心的問題,一時間,花廳內格外安靜。
曲靜蘭卻先把目光落在離恨天身上,道:“離俠亦深諳醫道,應當明白這刺心草之毒在人體內積壓兩載,若無解藥,便只剩等死這一條路。”
離恨天臉色唰的慘白,喉嚨幹得發不出聲音。
楚王急道:“方纔你口中的醫治之法,又是指什麼?”
“小公子體內的毒素,已由心脈蔓延至全身經脈,甚至出現損傷神識的夢魘之症。爲今之計,只能試試曲氏失傳已久的鬼門拔毒之法。”
鬼門拔毒之法?!
照汐一驚,這是曲氏禁用的醫術,只因這法子有逆天改命、從閻王手裡奪人的嫌疑,稍有不慎,不僅拔不出病人體內的毒,連醫者也可能喪命。
恐怕,胞妹也是爲了曲氏一族,才兵行險招,以贏得楚王的無上信任。
“此法乃我族秘術,須先沐浴齋戒三日,才能施行。另外,在下襬陣行鍼之後,還需一修爲極高之人,憑純厚內力把毒從病人經脈中引出來。”
曲靜蘭復把目光轉向離恨天:“離俠可願助小女一臂之力?”
她本只是垂詢,不料,離恨天卻眼眶泛紅,有些激動的哽咽道:“求之不得。”
曲靜蘭點頭,又向楚王道:“聽說,楚王宮中有一張暖玉牀,通體流焰,最宜驅寒養病,王上可能借臣女一用?”
楚王頷首,道:“區區暖玉牀而已,就是給了你也沒什麼,還需何物,寡人立刻着人準備。”
“這拔毒之法需耗費三日三夜才能完成,且要一氣呵成,不可中斷,否則小公子性命堪憂。因而,臣女需要一個僻靜之所。”
這話中深意,楚王自然明白,沉吟片刻,道:“照汐,此事就由你來安排,曲族長施針期間,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北渚館半步。”
照汐正色道:“屬下遵命。”
楚王見曲靜蘭自始至終沒有提九辰眼睛的事,心中隱隱生出股不好的預感,不由道:“寡人還有一個心頭病,還望曲族長如實相告。”
“王上但說無妨。”
楚王無端有些緊張,道:“辰兒的眼睛,可還有復明的希望?”
曲靜蘭輕嘆一聲,慚愧道:“臣女無能。小公子的眼睛,乃長年積勞積病所致,已經從內裡徹底壞掉了。”
“是嗎……”
雖然有所準備,楚王依舊心痛不已,不安的抓着輪椅扶手,離恨天更是如遭雷擊,心頭剛升起的歡喜瞬間沒了。
忽然,楚王目光灼灼的問:“若是,寡人給他換雙眼睛呢?”
此話一出,廳中氣氛頓時有些微妙的凝滯。
這方法是管用,卻需要挖一雙活人的眼睛做前提。
曲靜蘭沉默良久,道:“此事有違曲氏家訓,臣女不能做。”
照汐心頭一緊,無端爲胞妹捏了一把冷汗。
楚王銳利的眸中果然涌出一股戾色,緊盯着曲靜蘭看了會兒,他忽然笑道:“是寡人強人所難了。”
花廳外,幽蘭茫然得望着滿院芳菲,許久,有些乾澀的眼睛裡,淚澤如決堤之水,嘩嘩流了出來。
路過的小僕嚇了一跳,正欲上前詢問,那素衣少女已失魂落魄的往回廊上走了。
九辰正站在迴廊上吹風,聽到腳步聲,便喚了幽蘭過來,握起她異常冰涼的玉手,愧疚道:“對不起,這一路上,你爲我吃盡辛苦,我毫無回報,還總害你爲我擔憂。”
幽蘭哭得更厲害,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根本控制不住,她不敢發出聲,只能對着迴廊下一池春水無聲發泄、顫抖,胸中痠痛到無以復加。
九辰清晰的感覺到,幽蘭整個身體都在劇烈顫抖,隱隱意識到什麼,心中一痛,捏了捏拳,用力將她攬到懷中,沉眸道:“哭出來,會好受一些。”
幽蘭已然哭不出聲,只是陷在他懷中,徒勞的搖頭,顫抖得愈加厲害。
九辰道:“幼時,我常愛躺在冰席上,徹夜翻開《列俠傳》,裡面一百九十八位俠客,我最敬佩之人,便是夜俠章汴。他自幼父母雙亡,嚐盡人間冷暖,後又被仇家打斷雙腿關進狗籠裡,當做奴隸拍賣。”
“那些富貴人家,嫌他是個殘疾,都不肯買他,主家見賣不出去,又不想浪費糧食養一個廢人,便把他扔進了荒山老林,任其生滅。那山上野獸橫行,幸而有狗籠護身,他纔沒被猛獸吞掉。此後,他日日與這些猛獸爲伴,見它們廝殺捕食皆十分有章法,腦中靈光一閃,竟開始模仿它們的動作,久而久之,竟在狗籠裡練成了一套獨步天下的擒拿功夫。最後,他不僅血刃了仇家,還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終成一代大俠。”
“阿幽。”九辰低頭,鉗住她劇烈顫抖的身體,釋然道:“我佩服章汴,因爲他雖身陷囹圄,仍不泯其志,更因爲,他讓我明白一個道理。”
幽蘭擡起一張哭花的臉,正好能看到九辰弧度漂亮的下巴,和他堅定沉靜的側顏。
她心中難得有了一絲踏實感,只見那少年挑起嘴角,輕道:“他讓我明白,只要心向光明,便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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