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黃關之所以被稱作烏嶺門戶,除了地勢險絕,更因爲南面臨着一整片峭壁, 可作爲天然屏障,阻絕外敵。那峭壁本是一座千仞之山,經年累月,硬是被山頂泄下的瀑布沖刷掉齊整的一半, 才形成這般地貌, 當地人稱之爲“仙人難攀”。
峭壁之下是一條狹長的河,名岐水。劍北本就寒冷, 入冬後, 岐水就結上了厚厚一層冰,偶爾商客穿過此處,都是牽着馬在冰上行走。但自從風巫開戰以來,兩方便各派士兵守住要塞口, 杜絕商客往來,以防混入對方探子。岐黃關失守之後, 薛衡更是加派重兵在河兩岸巡邏, 防止巫軍從此處突圍。
此刻, 冰封的河面寂靜無聲, 像一條銀帶鋪展開來,偶有飛鳥掠過冰面,嘰嘰喳喳的鳴叫幾聲,見尋不到吃的,便又悻悻飛走。忽得,河面靠近崖壁的地方發出了“篤篤篤”的響聲,像是從冰層下面傳來的。聲音雖然極微小,可在死寂的冰河之上,卻無異於一道驚雷。
在附近巡邏的風國士兵察覺到動靜,立刻警惕的走過來,俯身查探聲響傳出的那塊冰面,側耳傾聽。等了許久,冰下一片死寂,再無聲音傳出。一隻蟈蟈從枯草裡面跳了出來,蹦到一人皮靴上,挑釁似的鳴叫幾聲,又飛速跳入草叢。
幾名士兵頓時鬆了口氣,暗笑對方疑神疑鬼,便握起刀劍準備離開。
“嗖――”
就在他們轉身的一瞬間,一道道鐵爪閃電般破冰而出,精準的勾住那些士兵的後頸,用力一拖。
這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間,那些風國士兵來不及呼叫,便被拖進冰窟窿裡,消匿不見。河面其餘地方,顯然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情,只一息功夫,駐守在此地的風國士兵盡皆被這些幽靈般的水鬼拖入水底。
一聲短促呼哨,數百名“水鬼”矯捷的沿着砸開的冰洞鑽出來,迅速朝吹哨人方向靠攏。
峭壁凹出的暗洞裡,正坐着一個渾身溼透的黑袍少年,烏髮溼漉漉的,不斷淌着冰水,俊美無儔的面上,一雙黑眸尤其明亮逼人,只是薄脣緊抿,蒼白得幾近透明。少年就着洞外光亮,仔細研究着手中一份佈防圖,見所有死士已在洞口集結完畢,才微擡起眸子,吩咐爲首的宗玄:“日落之後,從西北方向攀上峭壁,潛入岐黃關。”
宗玄應命,自去安排諸事。抱斧站在洞中的青嵐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奪過圖紙,指着圖上某處,跳着腳辯駁:“不對不對,這圖上明明標着,薛衡的營帳在東南方向,你爲何要從西北方向走?”
九辰懶得解釋,只沉眸道:“若薛衡真的讓阿幽這麼輕而易舉的拿到佈防圖,薛衡就不叫薛衡了。”
見青嵐一臉懵然,尋寶似得在自己面上來回搜刮,九辰眸子一寒,不高興的擰眉:“你盯着我做什麼?”
青嵐重新抱緊斧頭,託着下巴嘿嘿兩聲:“你這模樣,還真是和爺爺有些像。”
“爺爺?”九辰目光一動,不動聲色的問:“你倒是說說,我們哪裡像?”
青嵐在此事上格外機敏,立刻警惕的退了一步,眼睛一翻,哼道:“我嘴巴嚴得很,纔不會上當,你別想從我這兒套話。”
九辰心中猜疑更重,不禁把目光落在右腕上。他隱約記得,那夜利用采綠湖激發體內刺心草時,那個圖騰似乎亮了起來,發着朦朧的幽綠光芒。緊接着,那些木枝延伸出的綠絲,彷彿在體內結成了一張溫暖的大網,和冰冷刺骨的湖水做着抗爭。
他一直以爲,那個神秘的西楚老者在他腕間種下此物,是爲了誣陷他和西楚勾結而刻意製造的罪證。奇怪的是,兩年來,他雖時刻提防,從不輕易露出右腕,可那個圖騰彷彿消失一般,再沒有出現過,反而在他激出刺心草時,突然亮了起來,彷彿是爲了感應或抵抗某種力量。
莫非,這圖騰其實另有他用?難道西楚護靈軍在暗處一路尾隨,卻不傷他性命,所覬覦的東西也和這個圖騰有關?如果真是這樣,兩年前那老者在他腕間種下圖騰時,爲何不順道把東西取走呢?
洞外,暮色將至,落日餘暉把冰封的河面染做血紅顏色,異常壯麗。似乎爲了呼應今晚這場惡戰,天地間昏慘慘的一片,伏睡的羣山受到召喚般驟然甦醒,猛地張開血盆大口,一口把夕陽吞了下去。
死士們休整完畢,已重新集結在洞口,九辰只得暫時放下蕪雜的思緒,撩袍起身,朝暮色中走去。
入夜,馬彪在瀾滄關前罵得正起勁兒,一值夜士兵驚慌的奔至他馬前,指着關內,面如土色的稟道:“將軍,不好了!風軍從北面攻上來了!”
“他奶奶的,這幫龜孫子果然選在今夜攻城!”因有季劍的猜測和部署,馬彪並未驚慌,只命人把戰鼓架到七丈高的門樓上,擂得驚天動地。擡眼一看,對面關前和他對罵的風軍已烏壓壓朝這邊衝殺過來,立刻抽出寶刀,振臂高呼:“殺――”
遠處關隘殺聲震天,火光重重,愈發襯得岐黃關一潭死水般,靜得詭異。薛衡命阿莫把輪椅推到帳外,擡眉淡淡看着漫天烽煙,顯然十分沉得住氣。
短短一刻,已有三波探子奔回急報:三股攻入瀾滄關的風軍皆遇到了頑強抵抗,死傷嚴重,請求國師派兵支援。薛衡依舊沒有急色,只問:“可在關內發現季劍和九辰蹤跡?”
探子只道:“確有一個白袍小將在指揮作戰,看身量像是季劍,並未發現九辰蹤跡。”
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麼?薛衡眼睛一眯,問阿莫:“營地內可有異動?”
“依公子吩咐,營地四周和各關口皆設了警鈴,眼下並無異常。”
“南面那片峭壁呢?”
“冰河兩岸巡守如常,並無警報傳來。壁上亦有重兵把守,蚊蠅莫近。”
薛衡揮手命那探子退下,繼續好整以待,絲毫未提起加派兵馬支援瀾滄關之事。
可接下來的事,似乎有些出乎薛衡的意料。整整半個時辰過去,岐黃關靜如死水,風軍營地依舊毫無異動,對面瀾滄關那邊的戰事卻愈演愈烈,急報接二連三的發來,請求薛衡發兵支援。受命埋伏在岐黃關外的幾員風軍大將遙遙望着瀾滄關內的沖天烽火,更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一人忍不住摩拳擦掌道:“國師這玩得什麼戰術?該不會算錯了罷!咱們等了半天,別說巫軍,連只蒼蠅都沒看見。”
又一刻,當報信的探子渾身是血的滾落馬鞍、言道風國一名大將被亂箭射死在巫軍營地時,薛衡眸中終於起了一絲波瀾。
“黃將軍是中了圈套,墜馬落在巫軍帥帳前挖的深坑裡,雖然萬箭穿心,依舊擊殺了十餘名巫兵。屬下隔着帳門,依稀看到帥帳內端坐着一個身披黑甲的少年將軍,必然是那九辰。”探子悲聲道:“末將隔着火光舉目一看,瀾滄關四周城牆已立滿巫兵,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想來是埋伏已久,只能咱們攻上去之後來個甕中捉鱉。國師若再不派兵支援,剩餘幾位將軍,只怕也凶多吉少啊!”
薛衡眼中露出審慎而凝重的意色,莫非,他們猜出來自己的意圖?又問阿莫:“從白日到現在,巫軍確無調動跡象麼?”
阿莫忙道:“屬下派暗探在瀾滄關各個關口守了一整日,確實沒有巫兵出關。”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風軍被困在瀾滄關內,退無可退。薛衡又在腦中把各個關口想了一遍,確定算無遺漏,才似拿定主意,吩咐道:“傳我命令,讓吳俊、張亮二人撤下埋伏,立刻攻上瀾滄關,馳援諸將,柳如江原地駐守。”
“是,國師!”那軍探應命,忙激動的下去傳令。
薛衡默然凝視着遠處烽煙,片刻後,向阿莫道:“回帳罷。”
帥帳佈置簡潔而寬闊,唯獨長榻上隱隱飄着一縷幽香,清冷如蓮。薛衡扣着輪椅的手一頓,停在長榻邊上,輕輕閉目,近乎苛刻的捕捉着每一絲獨屬於女兒家的味道,身體禁不住涌起一陣燥熱。他強忍着埋在心底多年的那份慾望,鬢角漸漸沁出汗珠。
阿莫在一旁瞧得暗暗心驚,忙屏住呼吸,恨不得把自己變作空氣人。
“出去。”不知何時,薛衡已睜開眼睛,神色已恢復往日淡然沉靜,唯獨麪皮微微泛着紅色。
阿莫如蒙大赦,腳底抹油般,一溜煙消失在帳外。
薛衡擡袖擦了擦額角汗水,銷掉那些痕跡,目光不由凝在隔帳帳簾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受今夜戰事影響,他一顆心格外的煩躁不安,體內那股燥熱感也再次翻騰起來。掙扎片刻,他第一次想隨心而爲,果斷的轉動輪椅朝隔帳行去。
被綁在木椅上的少女,容顏依舊如皓月般美麗清冷,從秀挺的鼻樑到小巧的櫻脣,每一寸肌膚都牽動着他體內最深處的慾望。
彷彿被某種力量牽引着,輪椅不受控制的轉向木椅。少女眸間的不屑與嫌惡令他心中一痛,他卻忍不住伸出手指,一點點觸到她雪白細膩的肌膚,來回摩挲着。
“阿幽,這麼多年,你當真不明白師傅的心意麼?”話中癡纏,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
幽蘭似也沒料到薛衡有此荒唐舉動,一愣之後,迅速偏過頭想要躲開他的觸碰,身體也劇烈的掙扎起來,嗚嗚有聲,似要求救。
“聽話,別動。”薛衡的聲音溫柔到極致,手指卻已順着少女的面頰滑到玉頸上,額上漸漸冒出細密汗珠。
彷彿感知到他的慾望,幽蘭只覺渾身肌膚都戰慄起來,眸間掠過一絲驚恐,平時第一次嚐到了恐懼的滋味。
薛衡忍不住傾身上前,在薄脣觸碰到她額頭的那一刻,“砰”得一聲,阿莫撞翻一把木椅,驚慌的衝進帳內,疾呼:“公子,糧草庫那邊着火了!”
體內燥熱瞬間消散無蹤,薛衡陡然清醒過來,觸電一般收回身子,徹底恢復往日的清冷。他隱有愧疚的望了眼尚在顫抖得幽蘭,似是對剛纔的行爲深以爲恥,喉結動了動,終是什麼也沒說,轉身出了隔帳。
出帳一看,糧草營方向果然火光沖天,冒着濃濃的黑煙。薛衡驟然擰眉,正要吩咐阿莫什麼,營地東南西北四方,忽然同時響起衝殺聲,緊接着,整個風軍駐地都亂了起來。
夜空中寒光一閃,在阿莫驚恐的眼神中,一柄冰涼如水的長劍,已毫無預兆的觸碰在他頸間肌膚之上,引得他本能的顫了顫。
幾乎同時,一羣身穿風軍服飾的死士從暗處冒出,祭出鎖喉鐵爪,唰唰幾下,敏捷的解決掉帥帳周圍的守衛。
“世子殿下,幸會。”薛衡緩緩擡目,打量着帳前宛如天降的俊美少年,嘴角微勾,掩飾住心內所有波瀾。
九辰無心跟他敘舊,手腕一壓,逼視着四方圍堵過來的風國士兵,喝道:“薛衡已束手就擒,爾等還不速速繳械投降!”
那些士兵見薛衡被劫持,果然露出驚惶之色。
薛衡低眉,脣邊溢出絲輕笑,右手忽得輕輕釦了扣輪椅的扶手。
“殿下小心!”宗玄眼尖,低呼一聲,只見薛衡輪椅中陡然飛出一柄鏈子刀,朝九辰劈面砍去。
九辰不得不向後飛掠半丈,避開殺氣十足的一刀,只這片刻功夫,便見阿莫已推起輪椅,一路狂奔而去。
那阿莫也不知練得哪家功夫,腳底似長了翅膀似的,一竄數丈,將前去追擊的死士遙遙甩在後面,片刻便沒了蹤跡。
“可惡,只差了一步!”九辰目露不甘,情知錯失了這次機會,再想除掉薛衡便難如登天。
青嵐持斧殺過來,將九辰嚴嚴實實的護在身後,紅着眼道:“柳如江那廝已被拿下,接下來打哪兒?”
“先去救人。”
九辰沉眸說罷,便當先進了帥帳,搜尋一圈,果然在隔帳內尋到幽蘭。
幽蘭乍見九辰,大喜過望,立刻激動的掙扎起來。九辰利落得斬斷綁縛她手腳的繩索,拉起她便朝帳外衝去,眼看便要跨出帳門,忽覺腳下地皮劇烈的震盪起來,緊接着,巨大的熱浪衝破地皮爆入天際,一聲雷鳴般的爆炸聲,響徹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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