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王最終下令將江淹關入內廷詔獄,等和夜照王子商議之後,再做處決。
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場晚宴,因爲這個小插曲,有些冷了下來。
夜照王子舒靖是個豁達人,也是個聰明人,忙重新倒滿一杯酒,來到御前,笑道:“是我的疏忽,給貴國帶來如此麻煩,舒靖自罰三杯,給王上賠禮了。”
說完,他連飲三杯,滴酒不剩。喝完酒,又滿臉紅光的道:“王上,我們夜照人向來直爽,說話從不拐彎抹角。舍妹既和貴國世子殿下有這麼深的緣分,還望王上成全他們的姻緣,讓舍妹有個好的歸宿。我夜照願以半國財富做陪嫁,日後,巫國與夜照永結同盟,巫國但有所需,夜照全力以赴。”
原本冷下去的宴會氣氛,瞬間又高漲了起來。
夜照的富有,在九州是出了名的。端木族雖掌控九州商脈,那是一鉢一鉢辛苦掙出來的,可夜照不同,夜照坐擁天山,便等於坐擁天山上的所有玉石寶物,是含着金鑰匙出生的。若夜照真的用半個天山做陪嫁,巫國國庫,在未來的數十年都會很充盈。
更重要的是,如果日後巫國真的和風國、楚國打起來,處於三國交界處的夜照,就是巫軍最有保障的糧草庫。
這條件實在是太誘人了,幾個平日裡刻板嚴肅的朝中重臣,眼睛都一下子亮了起來。
史妃平日裡最愛穿金戴銀,蒐羅各種珠寶,也因這事兒常被尚簡的巫後斥責。此刻,一聽這話,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夜照人,出手也忒闊綽。”
她十分想與鄰座的吳妃分享自己的激動心情,怎奈,剛纔還和她談笑宴宴的吳妃,低着個頭,神情有些呆滯。
史妃激動的拍了拍腿,只能自己消化這樁天大的喜事。
御座後的巫王和巫後,神色卻與其他人大爲不同。巫後招牌式的笑容凝結在了嘴角,再也笑不出來。巫王一杯美酒停在脣邊,很久都沒有喝上一滴,他目光甚是複雜的盯着那醇香濃厚的液體,似在考量着什麼。
當然,此刻羣臣的關注點,既不在巫王身上,也不再巫後身上,而是落在兩位當事人的身上。九辰坐在季小將軍旁邊,依舊罩着兜帽,看不到表情。但他剛嚥下去的一口酒,似乎又咳了出來,大家猜測,這位小殿下的心情似乎並不平靜。
最淡定的當屬那位夜照公主,公主正膏藥一般,粘在九辰身邊,認真的給九辰剝葡萄吃。雖然她剝的葡萄,果肉稀爛,皮一條一條的掛在上面,九辰自始至終也沒瞧上一眼,但公主依舊高興的剝着,渾身寶石叮叮作響。
一晚上沒有和巫王有任何言語交流的巫後,似有些惶恐,低聲道:“王上繼位後,重修巫國國法,明令世子不得迎娶外族女子爲妃。此事,只怕不妥。”
巫王眉尖一挑,很意外巫後會這麼說,搖着酒杯思量了會兒,笑道:“如果所有的異族女子,都像王后這麼明事理、識大體,國法改改又如何?”
巫後容色煞白,微微變臉。
巫王冷笑,這等欲擒故縱之計,竟也敢在他面前賣弄,愚蠢至極。他定了定神,等擡頭時,已換了副客氣優雅的笑面:“事關重大,孤需要考慮考慮。王子不妨和舒薇公主在滄溟多住些時日,好好品嚐一下滄溟的美食。”
舒靖沒料到巫王還會“考慮”,哈哈笑道:“理應如此。不過,我夜照國絕非攀龍附鳳之輩,我夜照女子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娶得到的。此前,風楚兩國都曾派過世子來天山求親,因爲舍妹心有所屬,他們連夜照的城門都沒能進來。漠北諸國的國主,爲了求娶舍妹,不惜休掉原來的正妻,一封封求婚的國書雪片般飛到天山,我父王看都沒看一眼。此次我帶百餘使臣出使滄溟,是誠心想和貴國結交,希望王上能慎重考慮此事。”
巫王舉杯,朗然一笑:“孤也敬王子一杯,願夜照和巫國,能永結爲盟,互幫互助。”
九辰低着頭,緊捏着酒盞的手,緩緩鬆了下來。羣臣舉杯相慶,他只是嘴角微挑,銜着一抹冰涼的笑。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擡頭,也沒有說話,彷彿這天大的一樁事,和他無關。透徹如他,自然明白,這只是,巫王的緩兵之計而已。他的君父,恨不得斬斷他所有翅膀,又怎會讓他平添虎翼?一旁,夜照公主還在專注的研究怎麼把葡萄剝的更好更完整,壓根兒沒注意到這些事情。
九辰嘴角抽了抽,這姑娘,腦子還真是缺根筋。從她抱住他的那一瞬,他就根據她身上獨特的草木幽香,判斷出這就是那天晚上和他一起躲在柴堆裡取暖的傻姑娘。
他依稀記得,當年在那片荒漠中,這姑娘是被一條三頭蛇咬傷了。據說,那種蛇十分威猛霸氣,被它咬了的人,如果死不掉,就會變得力大無窮。這姑娘力氣這麼大,恐怕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後遺症。
殿外,風雪還在呼嘯肆虐着整座滄溟城。
沉重的鐵蹄聲,如滾滾悶雷,踏碎了人們的美夢。黑壓壓的鐵騎破風劈雪而來,緩緩出現在南市的主道上。
不少百姓都被這聲音驚醒,紛紛披着棉袍,推窗探出頭來。一排排黑甲鐵衛,披堅執銳,如雕像一般矗立在風雪中,整齊的向前移動。街道上潔白的雪層,很快被踐踏成一片片泥水。
隊伍最前面,一個身披純白狐裘的白衣少年跨坐馬上,閉目感受着雪粒刀子般刮過面部的痛感,嘴角泛着一絲衝靜笑意:“我答應南相的事,不會食言。南相答應我的事,也該允諾了。”
南央勒馬停在風雪中,寒風呼號而過,在他刀刻般的面部糊上一層雪粒,把他鬚髮都染作白色。昔日風度翩翩、策馬風流的南府少爺,已經被繁瑣的政務和昔日的恩怨情仇打磨的棱角分明、毫無輕狂之氣。
“令公子此刻,只怕正在與自己的族人商議謀逆之事,若是遲了,只怕我有心保他,也無濟於事。”
聽了那白衣少年的話,當朝左相眉峰驟然一緊,也不答話,也不正眼看他,猛一拍馬,向前疾馳,很快消失在風雪之中。
白衣少年的笑意凝在嘴角,輕輕問了句:“審出來了麼?”
一名影子不知從何處閃出,在他馬前單膝跪落:“回閣主,那兩人分開審的,供詞一致,他們是以七色煙花爲號,相互策應。”
“好。等南央進去以後,放煙花,將他們的同黨都引到此處,一網打盡。”
“是,閣主。”
西貝商市,密室,時間過得格外緩慢。濃烈嗆鼻的黑煙,透過木板的縫隙,急速的滲透進來,被困在裡面的二十名商路負責人被嗆得劇咳不知,仍然固執的用刀撬暗室的門,期待奇蹟能夠出現。
然而奇蹟出現的概率,終究還是很低的。很快,有人因爲大量吸入煙氣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剩下的人又開始驚慌,可驚慌並不能阻止更多的黑煙滲進來。當第二個人倒下去的時候,還在尋找出口的人忽然放棄了掙扎。
心理防線的崩潰,不過是在一瞬間。
陸一白紅着眼睛撤回長刀,瞥了眼已經軟倒在椅子裡的江漓,忽然發泄般嘶吼一聲,衝到主位前,扔了刀,雙膝跪地:“我籤!”
他眼裡,倏然滾出一道淚痕。江漓淚光盈目,只見陸一白咬破手指,在白絹上寫下三個血色大字。
坐在主位上的錦衣公子,也被煙氣薰得幾近窒息,聞言,他努力支起身體,鳳眸一一掠過衆人:“還有誰要以死抗命?”
原本殺氣騰騰、血脈僨張的衆人,集體陷入了沉默。
南雋冷冷一笑,將那面白絹仔細鋪展開,直到沒有一絲褶皺。他捂着嘴低咳了幾聲,啞聲道:“那就籤吧。”
有陸一白做先鋒,剩下的人也顧不得什麼面子與氣節了,更何況,南雋一番言論還給他們搭了一個很好的臺階。若能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生活富足,兒孫滿堂,誰又願過顛沛流離、打打殺殺的日子。很快,白絹上血色橫飛,寫滿了二十個工工整整的名字。
“今日,諸位當着西樑公主端木明姬之亡靈,以血起誓。若有違逆,天誅地滅!”
南雋聲如碎玉,說完,也咬破手指,在末尾處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南央策馬來到西貝商號門前時,隔着高高的院牆,就看到後院一座精緻的二層竹樓起了火,火光衝破風雪,把夜空映得紅彤彤的。
他頓時慌了起來,手忙腳亂的翻下馬,險些絆倒在地,就朝後院衝去。那竹樓已經被燒得塌了下去,就剩幾根粗幹在支撐着。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南央只覺天旋地轉,悲愴的喚道:“雋兒!雋兒!”
密室內,南雋捲起白絹,藏到袖子裡,掩脣咳了一陣,才用力擊掌三聲。暗室門外,響起一聲細微的咔嚓聲,緊接着,是重物摩擦地面的聲音。
暗格門從外緩緩打開,穆寒帶着數名銀刀死士從外面衝進來,拱手爲禮,道:“大家跟我走!”
這生死攸關的時候,也沒人顧得上問問他是什麼來歷,信不信得過,都跟盼到救星一樣,順從的跟着穆寒沿着密道向外走。這條密道能直通到南市外面一家客棧,客棧後院有快馬,半個時辰就能從南城門離開滄溟。
密室的門很窄,僅容兩人通過,等二十位商路負責人都出去後,南雋回頭一看,江漓依舊虛弱的坐在椅子裡,沒有起身。
南雋走過去欲扶她起來,不料江漓竟笑着拒絕,道:“父親帶人去宮中赴宴,生死未卜,我必須留在這裡等他。”
“原來,你就是江族叔的女兒。”南雋略一怔,道:“你放心,江老不會有事。你留在這裡,反而會成爲他的負累。”
江漓還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密室外,忽然響起了煙花爆破的聲音,細細一聽,一共爆了七聲,正是七彩煙花。
她眼睛裡露出喜色:“是父親!是父親發出的信號!”
密道里,正跟着穆寒往外走的二十人,也猛然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這聲音。不知誰激動的喊了聲:“江老舉事成功了!”衆人這才反應過來,激動的歡呼。
“江老還等着我們去宮外策應,我們不能丟下兄弟們!”
“對!我們要跟他們一起,去手刃巫賊,哈哈哈哈!”
陷入狂喜的衆人着了魔一般,好像忘了他們剛剛纔立下血誓。
南雋神色遽變,這不可能!難道,是九辰那邊發生了意外,沒能阻止住江淹麼?還是說,江淹等人行動失敗,這煙花信號,其實是個圈套。
這時,一名死士從上面鑽了進來,向穆寒稟道:“統領,南相來了。”
衆人聞言,臉色大變,皆怒視南雋,氣急攻心道:“你騙我們!是你,故意將那老賊引來的!”
南雋百口難辯,便問那名死士:“來了多少人?”
“只有南相一人,他見竹樓起火,似乎很着急,一直大聲呼喊公子的名字。”
衆人一聽,更覺得他們父子是一夥兒的,一人振臂高呼:“兄弟們,我們衝出去,殺了那狗賊,替明姬公主報仇!”
穆寒皺眉,大手一揮,命隨行的死士攔住他們。孰料,不知誰觸動了牆壁山的機關,一道鐵板破土而出,恰好將走在前面的穆寒等人徹底隔住。
南雋大驚,急聲道:“這可能是圈套,不可妄動!”
可衆人激憤之中,誰又肯聽他的話,連最可能聽他話的江漓,也目光顫動的望他一眼,就跟着其他人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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